中岛敦一股脑如连珠炮似的说完，发现织田作的衣角因为大力被抓出了褶皱。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放开了手，那片布料松松地落了下去。
终于说出来了。
一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脑袋就晕乎乎的发热。那些压抑在心中的不安已经滞留了太久，让他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但稍稍冷静后，他又后怕起来，就算揭露了孤儿院的行径，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吗？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孤儿院，这里承载着他的敏感与悲伤，他的价值观也由此而生。
遇到的事没有办法解决，遇到的问题没有人教他解决，所以他总是逃避，仓皇失措，最后无路可退。
他失神地想着，直到一只带茧的大手覆上他的头顶。
“中岛君，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男人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叹息，却像一支有力的船桨，将在水中沉浮的中岛敦捞起。
似是触动了某个开关，他像是终于游入水中的鱼，放肆的呼吸起来。
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
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你好，院长先生，我是织田作之助。”
“请进。”
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张木质的办公桌，院长就站在沙发旁边，看到我进来便邀请落座，顺便帮我倒了被热茶。
“两位的调查有什么进展了吗？”院长姿态优雅地喝了口茶。目前为止，他所表现出来的都是沉稳的形象，没见他在什么地方失态过。我想象了一下，却无法把他与中岛君所描述的邪恶作态联想到一起。
“并没有，但是，我听到孩子们说了一些事情。”
“哦？”院长挑眉。
“是关于中岛君的，”我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观察院长的面部表情。“院长应该了解中岛君的处境，他也与我说了这里不合理的管理制度。听说有个孩子就因为偷偷攒钱买了一块手表，就被处以严厉的惩罚。但对孩子们的培养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吧。”
院长坐的很端正，像一位处事不惊的大家长，对我开门见山的询问毫无反应。
“织田君是在质问我的做法吗。”他低垂着眼眸，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我认为我的做法并没有错，失去双亲的孩子本就被剥夺了正常生存的权利，他们无法享受其他孩子享受过的关心与爱护，如果不在这时就让他们意识到社会的冷酷，那等他们到了社会又该如何生存？”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办公室回响。
自己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的呢？
我既不是位幼师，也不是父亲，没有自己的孩子，唯一教育孩子的经历不过是收养的五个孤儿。况且，我自己对儿时的经历也没有印象了，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有没有儿时的玩伴？
对那几个孤儿，要说是父亲，不如说是个慈善家吧，我只是以抚养的名义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对于他们的价值也只是抽空陪伴而已。
身为黑手党的自己，真的尽到了满足他们心灵的责任吗？
自从我看到了那本书，受到名为夏目漱石的人的指点，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杀人，以此找到人为什么而活的答案。
龙头战争中我为什么收养他们，是因为我不再杀人所以起了怜悯之心？
当然不是。
因为我要写出杀手为何不再杀人的原因，所以我要找到人活着的意义。死人是没办法产生意义的。我想要去观察不同的人，去观察他们为什么而活。
即使是失去了家人的孩子，他们也能开放出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毫无意义的死去，徒留没有灵魂的躯壳供人怀念。
在当杀手时，我常常想，即使我的刺杀对象死了，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创世神是那样的平等与残忍，人头落地的夜晚，星星在夜空中依然明亮；暴尸街头的清晨，明媚的阳光仍会透过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线。我在午夜空荡荡的小巷中，用烟味盖过浓重的血腥气，走向回家的路，收割的命越多，我越对生命感到麻木，直到那位作家对我说，只有我能为这本小说补上结尾。
只有我能写出杀手为何不再杀人的原因吗？
“但在我眼中，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在社会中如何生存，何以生存，都是他们需要去探讨的命题。”我平淡地阐述着，既是在为孤儿院的孩子们说话，也是在为我自己。“而不是在这狭小的天地做着毫无意义的加减法。”
如果人生只能用做了好事加一分，做了错事扣一分来衡量，何其可悲。就像我杀的人，就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利益和权势，死无全尸，甚至死后都要被人赋予使命。
“织田君，你不明白。”院长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有些事情是无法由他们自己做选择的。”他站起了身，“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请跟我来。”
–––––––––
走出办公室，我在院长的带领下走到了一楼一扇不起眼的门前。院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铜锈钥匙，拧动了门锁。
室内只有一个裸露的灯泡，四面无窗，整间房间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显露在微弱光线下的是一张铁皮椅。几根铁链固定在椅子上，显得狰狞又可怖。
“这里是……”我站在房间里哑然。
“这里是铃木小姐听到的声音的源头。”院长反锁了门。“知道为什么孩子们会孤立中岛君吗？其中尽管有我的原因，但更大的问题出自于他自己。”院长的语气悠悠，在这个密闭性极好的房间里，回音更显得深邃。“几年前，孤儿院里出现了一只白虎，咬伤了一个孩子，但是他马上变回了人昏迷过去。”
“那只白虎就是中岛君。”院长叹了口气，“孤儿院的设施被破坏了一部分，中岛君因此受人排挤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而且，中岛君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对自己伤害他人的行为并无印象，我就给了他机会。但是，隔了一年，他袭击了一个孩子。”
“万幸没有伤亡，中岛君在平时与普通孩子没有任何区别。”院长的声音充满了无奈，“我没有将他交给警察，如果知道了这一情况，没有控制自己破坏能力的孩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亡。”
“为了控制他的变身行为，我开始记录他的变身频率，在他发作时关进这里。铃木小姐听到的声音就是他痛苦的喊叫。索幸他对自己变身的事没有任何记忆，才得以维持至今。尽管我安抚过其他孩子，他们也总是用异类的目光看他，但对于一无所知的中岛君，无疑是一种折磨。因此，我才为他建立了扣分制度，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周边人毫无理由的恶意。”
只有用别人做的比他好来解释，才可以平衡他心中的不甘。
这时，语言的苍白才真正暴露出来。
是院长的不对吗？但是他让中岛敦至今不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怪物”。甚至改变大环境来维护他脆弱的自尊心。
是中岛敦的不对吗？但他自己无法控制化身成虎的时间，他受到的排挤也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端。
是孩子们的不对吗？但他们才是忍受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怪物”待在自己身边的普通人。
没有人是对的，也没有人是错的，在这场名为“掩盖”的谎言里，孤儿院上下被卷入同一股漩涡之中，难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