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糖是谁给你的?”我在饭后拦下了咖啡糖的现拥有者。这孩子留着寸头,听到我的声音后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但还是大发慈悲地留了下来。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跑走了。
“是那个斜刘海给我的,怎么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傲慢与狡黠。我的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来:盛势凌人。
是的,眼前的孩子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作为这里的老大,回应我是他的施舍。
意识到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座孤儿院远远不像它表面上呈现出来的和谐。只是有个微妙的点予以平衡。
“你和中岛君是很好的朋友吧,我和他聊过天,感觉那孩子性格很内向呢。”尽管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仍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这句话。
孩子头儿愣住了,明显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不,我只是,我看到他有,就问他要了。我和他的关系没这么好,我才不会跟怪物做朋友!”他依然嘴硬着,话语却没之前一般流畅,气势上也显得心虚。
“哦?”我捕捉到了敏感词汇。“为什么说中岛君是怪物?”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嘟嘟囔囔,双手绞紧放在身前。
这个动作咲美经常做。
我在黑手党的日子没法一直待在孩子们的身边,只会在有空时去到安置他们的地方陪他们一会儿。
因为频率高,咖喱店的老板总打趣我说像个幼儿园的班主任,几天不见到孩子们就不行似的。
咲美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不如其他孩子活泼,说话细声细气,动作小心翼翼,就连分零食时也总是最后一个挑选。
等到第二天走时,克巳总是大大咧咧地叫着下次一定会让我看到他们的进步,咲美走在最后,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当我一一向他们道别时,她会小声地问我下次什么时候来。
咲这个词有花朵开放的意思,我觉得一定会有一天,咲美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开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腼腆的笑容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
从回忆中脱离,我眨了眨眼,女孩的身影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
孩子头儿紧张兮兮地瞟了男人几眼,他才不会说自己这些糖是从那个斜刘海那儿抢过来的。
他不知道织田作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对自己的行为暗暗侥幸。孩子的话总是掺真含假,自以为能骗过无知的大人,但那蹩脚的假象就像虚幻的泡沫,将其一叶障目。
“我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记得之前的志愿者铃木小姐吧,前几天她因某些事情抱恙,你知道些什么吗?”
孩子头儿抓了抓后脑勺,“原来你是来调查这件事的吗?院长提前和我们说过,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吗,”我垂下眼,升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心理,拿出了口袋里的咖啡糖,“这些是给你的。”
还在抓后脑勺的孩子诡异地停住了。
“你和中岛君都是回答问题的好孩子,所以都有糖果奖励。”我牵起他僵硬的手把糖放在了他的手里。“你也可以像中岛君一样分给其他人,只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说,但如果中岛君听到了'怪物'这个称呼,会伤心的吧。”我放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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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的门后是一条带着珐琅窗户的走廊,新鲜的空气透过窗户,给走廊里带来了些许生气。
如果没有撞到中岛君的话,我可能会想好好享受一下的。
“诶?织田先生,我,我……”中岛君似乎是在门旁偷听,没想到我会这么快走出来,躲闪不及与我撞了满怀,之后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挠着脸,淡色的眼珠心虚地乱转。
“没事吧,先起来吧。”我向他伸出手。
中岛敦大概是觉得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比现在更尴尬了,讪讪地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织田先生……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没事,我还在想这种事当事人在场比较好吧。”我偏了偏头,示意他跟自己走。“为什么中岛君会被称为'怪物'呢,要说是怪物,就不会连自己的东西都被抢去吧。”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不善交流,融入不进大家,所以才会被视为'怪物'吧。”他向前快走几步才赶上了织田作,好在后者似乎考虑到了自己的步幅,走的很慢。
“但我觉得,中岛君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啊哈哈,是这样嘛。”
谢谢你,织田先生,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从来没有人因为自己只是回答了问题而给予奖励,从来没有人只是跟自己聊天就说自己是个性格很好的人。
“院长和修女们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吧,身为管理人员难道没有作为吗?”
从来没有人指出这是不对的,院长和修女在看见他时只会露出嫌恶的表情,指使自己去找些活干。其他孩子只会肆意欺辱自己,把子虚乌有的事都推到他的身上。他现在还记得,被按在地上看着剪刀逼近自己额头的画面……
中岛敦抿了抿唇,孤儿院的本质……该不该说出来呢?他想起来修女们因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惩罚自己没有晚饭,就因为晚上梦游,院长把自己关进漆黑地下室度过漫长的夜晚。
“这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乌托邦吧,起码对中岛君来说。”
是啊,在这里的每一天……如果说出来,那孤儿院还能不能经营下去呢。不对不对,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犯错了才受到了惩罚吗?
但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自己明明是一个正常的人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该被这样对待?心底的声音咆哮着,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是一颗隐隐作痛的心脏,承载着无声的哀嚎。
下定了决心似的,中岛敦站住,拉住了织田作的衣角。
“在孤儿院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人人平等,强者生存才是常态。况且,正是院长搬出的扣分制,只要有人做的不好,就会让其他孩子对这个人执行惩罚。”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听着。
“院长告诉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都要接受惩罚,因为那就是我的不足,甚至……他会把我关进孤儿院里的地下室!”中岛敦的声音染上了明显的颤抖。
那是求救声。
“有很多个晚上,我甚至无法想起来我经历了什么,等我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早上。”
那是哭泣声。
“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乖乖听话,只要我好好干活。”
那是破碎声。
安稳并没有眷顾他,尽管他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无尽的责罚也在等待着他。他不断被人否定,不断自我怀疑,在暗无天日的白夜中奔走。
他也想过反抗。
但是离开了孤儿院,他又该去哪?
孤儿院是他的第二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