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走进前厅。忠信侯夫人——她血脉至亲的姑姑，正在青瓷香斗上熏香，宽大的宫裙广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玉脂般的手腕，戴着只颜色很深的翡翠镯子。
女孩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在黄昏的柔光中长久地凝视对方。
忠信侯夫人放下香匙，迎着窗户缓缓地转动手上那枚金镶玉的戒指，轻轻笑了笑，道：“看来，小姑娘一旦长大，就不再是姑姑的布谷鸟儿了。”
“姑姑如果只是来看我的，我自然还是一只布谷鸟。”羽然说，“只怕我当布谷鸟太久了，您都忘了我还是个人了。”
“这么伶牙俐齿，是和二公子学的么？”宫装女人还是笑，“二公子进宫了？”
羽然摇了摇头，硬邦邦地答：“我不知道。”
女人却无所谓她的态度：“我来，是希望你劝二公子这段时间留在府里。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还没在一起多久，哪有这时候丢下结发妻子去战场冒险的道理呢？”
女孩没有说话，仍旧只是看她。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忠信侯对姑姑果然是言听计从吧。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朝堂上的事情，我不会管，也管不着。”羽然淡淡地。
“你终归是羽家的女儿，自然要为家族着想。”
“姑姑，你还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平旌吧？”羽然抬起头，夕阳下她的目光清凌凌的，像是流水，又像是锋利的刃，“您给忠信侯下药、好把控他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做像您一样的人。整个京都都以为你们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只有我知道您到底做了什么。后来每一次宫宴席面，我见您和忠信侯走在一起，都在心里想，姑姑您这些年真的过得快乐么？”羽然摇了摇头，“您在温柔地看着他的时候，在与他牵手的时候，在一起对坐吃茶饮酒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是下一封奏折如何措辞，还是什么时候可以杀了自己的夫君，好彻底控制局面？”
天有些黑了，侍女们依次进来点灯，然后又无声地退出去。四下里只听得见虫鸣，飘忽的烛火跳动着，映照出忠信侯夫人那张艳丽的脸。
“你小时候，人人都说我们姑侄很像。”她微微地笑，笑容却没有什么愉悦的意思，“如今看来他们都错了，你并不像我。”
羽然默不作声。
“可你终归还是孩子气。”女人幽幽地说着，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你以为你拒绝我，我便拿萧平旌没有法子么？”
“您自然有别的法子。即使您在大渝的线人不好用，暗杀不是也不错么？”羽然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您最好不要。如果平旌在路上、或是平章大哥和老王爷在北境出了什么事，朝廷之中，上至宗祠党主事、三公九卿，下至京官府衙、贩夫走卒，都会知道……容妃娘娘是你的人。”
“羽然！”忠信侯夫人猛地拍桌。
女孩却微笑，态度很宁静：“姑姑，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短暂的无话之后，忠信侯夫人突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在羽然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抽得她倒退三步。可女孩还是倔强地站着，眼神里透出一点凶狠。
“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了。”
“姑姑，萧平旌是我的夫君，我只在乎他过得好不好。你要是想用我拴住他，”羽然咬着牙，猛地把香斗推下桌，瓷片在地面上清脆地四溅，“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少夫人。”听到动静的侍女在门外屈膝，“您怎么了？”
女人脸色铁青，并不答话。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东西，你找人进来小心打扫。”羽然整理好衣裙，平静地说，“还有，天色不早了。叫二门外备车，送忠信侯夫人回去。”
她再没有别的话，只是恭谨地向姑姑行礼，然后出门去了，没有回头。
萧平旌在宫门外见了长随，从他手里接过缰绳，随手拍了拍马脖子：“家里怎么说？”
“世子妃派人来传，说下午忠信侯夫人来过，只见了少夫人。屋里只叫了一遍茶，打碎了一只香斗。”小厮道，“后来少夫人又说，晚上爱晴楼有焰火，叫您出了宫暂不回府，去那边见她。”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和大嫂说，晚膳不用等我们，院里给我和少夫人留门就是了。”萧平旌上了马，摸了摸自己怀里，“你身上可有零钱？”
小厮愣了一下，抖了抖袖子，好不容易搜罗出点儿碎银子，双手递了过去。萧平旌接了揣在腰带里，挥了挥手：“你回去找账房报，报两份儿。”
“多谢二公子！”小厮过于高兴，这个躬鞠得扎扎实实。等他抬起头来，那一人一马早已经走远了。
入夜，萧平旌在离爱晴楼两条街的客栈里卸了马，逆着汹涌的人群往前去。今夜是楼里一年一度放烟火的庆典，本朝开国以来京都没有宵禁，每每这种时候街上就格外热闹。更有人会专等游客散了，蹲在道边捡那些香囊雪柳、金钗花钿，第二天必定卖出一笔不小的钱财。
少年举着一根糖葫芦，费力地在其中穿梭。他忽然站定了，仰头向上看，月下有女孩的长发在风中悠悠地飞扬。
她背对着那弯钩月，萧平旌看不清楚她的脸，却觉得所有的月光都在她的身上，水一般流淌。
“羽然！”萧平旌朝楼上奔去。
“你回来啦。”女孩回过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破碎的星辰在其中游动，“糖葫芦！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偏偏出来的时候又没带银子。”
萧平旌却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羽然躲了一下，就听到少年低声问：“很疼么？”
“疼啊。”羽然扁了扁嘴，“没有吃到糖葫芦更委屈，还好你来了。”
萧平旌笑了一下，看她挽着自己的胳膊，把头靠过来，一边还在专心致志地吃糖葫芦。楼下是欢呼的人群，有小孩混在其中炸竹花，笑声和丝竹声快把屋顶掀翻了，热闹得像是提前过了年。
而此时此刻距离京都千里之遥，北境还在漫天的战火之中。
“我突然明白了。”萧平旌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眼下这样的日子。”
“你得活着回来啊。”羽然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眼睛只看着楼下的人间烟火。
少年就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答应你，一定。”
羽然却没有笑，很低很低地道：“平旌，你可千万……别被我害死了。”
这时候庆典开始，一朵艳丽的紫色波斯菊炸响在空中。巨大的花朵完全舒展绽放开来，然后万千的流光破碎着，像流星一样辉煌地坠落。接着是黄色的牡丹花、红色的月季、成串的铃兰……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萧平旌听不清楚，于是俯身下去问：“你刚刚说什么？”
羽然望着少年明亮的眼睛，笑了笑，把吃剩下的糖葫芦塞到他手里，大声地说：“我说——萧平旌，我很高兴能嫁给你！”
她年轻的夫君揽过她的肩膀，把羽然带着转了小半个圈，面向焰火的方向。女孩就乖乖地依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平旌终于吃完了后半根糖葫芦，很轻地应她：“我也很高兴……羽然。”
羽然不说话，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风从他们身后吹来，把硝石的味道送来。
是平安，也是战火。
看烟花也可以超甜的！阿苏勒，我为你做到了！（超大声。）
第7章 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