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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君臣

大殿里燃了新香,是微甜的味道。萧平旌站在殿外的石阶上,等着内侍进去通报,心里微微沉了一下。

先帝在的时候,最喜欢沉郁悠长的贡香。宫人们何等机敏,自然也多趋帝王所好。直到这一刻站在依旧熟悉的前殿,察觉到女子爱用的熏香,少年心中才终于彻底生出悲哀来——这位天下至尊的长辈,到底是真实地故去了。

他年龄极小的时候,还不通事,却已经显露出明媚飞扬的性子。不知怎么倒投了琅琊阁主的脾气,自上山学艺,也是对他百般纵容。老王爷怕他出身富贵,又得长辈娇惯,生出什么贵族子弟的坏习气,对他多有拘束,萧平旌便格外依赖先帝。插科打诨,告状讨饶,都是他小时候常做的事。直到岁数渐长,才逐渐在父兄的教导下学会进退得宜。这一份孺慕之情,却是早早就扎了根的。

但他已经足够年长,年长到能够明白,什么是往昔不可追。

萧平旌微微抬头,发觉进殿的内侍没有回来,反是一位宫女迎出殿门,朝他屈膝:“二公子,陛下请您进去。”

“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是觉得朕不过是个女子,不会拿你们怎么样吗?”隔着一段距离,殿上那人的声音有些模糊,却能听出压抑的怒气,“出去!礼香,你去御厨房,亲自看着他们做这碗鱼面!”

先前进去的小内侍连连叩首,颤抖着退出门外。迎萧平旌进来的宫女大约便是新帝口中的礼香,她踌躇了片刻,到底不敢顶撞正在气头上的女帝,也退了下去,只是临去前还抬头偷瞥了皇帝一眼。

窥探上主,这不是宫里惯常伺候的人会随意做出的事,少年忽然悚然。

殿里没了别人。难得的安静中,萧平旌隔着八宝珠帘,一丝不苟地拜下去:“臣,长林王府萧平旌,拜见陛下。”

上座的人叹了口气,起身将帘子分开,在一片叮叮当当的珠玉之声中开口,道:“小师弟。”

萧平旌没有动。只听见那道温柔的女声,微微带着些滞涩的苦笑:“琅琊山一别,未料再相逢竟是如此情景……请起。”

少年这才谢了恩。这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君臣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女帝先发话:“他如今可好么?”

她问得很直接,萧平旌也就没有假装听不明白,恭恭敬敬地答:“去岁琅琊一晤,臣尚未再见过大师兄。不过听四师姐说,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师兄已从奉天官府脱身,似乎是往南去了。”罕见地犹豫了片刻,又道,“未曾留下什么话。”

“那帮老东西,终究没在这事上撒谎。”宫装华服的女人轻声说,“我急匆匆叫你来,是为了北境之事。你从琅琊回来,有闻名天下的鸽房在,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是。”

“你怎么想?”

萧平旌微微仰起头,目光只及对方织锦压花的大红色鎏金裙摆,上面绣着一只半振翅的凤凰,毛羽鲜亮,鳞片层叠。

少年郎仿佛一夜成长,往日那些明亮飞扬的神光都隐匿在某些看不透的东西后面,只有神色依旧坚定。他顿了顿,未答,反问道:“臣斗胆想问陛下。陛下有如今之位,或许并非全然出于自愿。但终究事已至此,天下千万万百姓皆仰仗朝廷和陛下——陛下可有想过,要做一个怎样的皇帝?”

白舟月默了默。

“我其实……从未见过先帝。我不在意自己有没有父亲,他是不是皇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说着,执香箸拨弄熏炉中的灰烬,“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并不希望我做这个皇帝……可你说得对,无论是为了什么,终归我已经是皇帝了。”

“无情曾经和我说,他并非什么良善之人。当年榜眼盛家一夜之间被血洗,杀手也未曾给尚是婴孩的他一丝怜悯。世间之恶,从无什么下限可言。他诛宵小、抓窃盗、尽杀天下贼子,只是因为此世尚有灯明,那么此身或还有可用之处。”殿上人轻轻叹了一声,“他想要的朝廷……大约是清明公正的所在吧?我本知天下无至清之水,官员勾结、上下一气,千古如此,在我手中只会更难。但,我愿意尽力为他做到。”

阶下的萧平旌挑了挑眉:“陛下是要为一人而治世?”

“为一人如何,为万万人又如何?”女帝微笑,“他的愿望,难道就不是我治下百姓的愿望?”

萧平旌眨了眨眼。许久之后,少年撩起袍角,下跪再行大拜礼:“既然这样,请陛下派我去北境。”

“我虽然对朝政陌生,但长林王府忠肝义胆天下无人不知,无情亦和我提过。只是二公子,你要知道,今时今日,我不能许诺给你什么,连圣旨都不能。”

“我长林府护卫北境,一腔碧血,两代忠骨。在天下人心中,这份赤诚和信义,自然有它的重量。”萧平旌叩首,“臣无需陛下给什么,只求陛下记得今日的话。臣敢走这一步,是因为陛下想要做一个好皇帝。北境数十年安宁,是先辈父兄多年心血所成,是边疆军士累累尸骸所建,绝不能毁于朝廷一时党争。那么来日大军返朝,无论结果如何,臣萧平旌,心甘情愿。”

令人心悸的沉默。四下只有铜漏清亮的流水声,一滴,一滴,又一滴。

过了很久,女帝终于有了反应。她伸手掀帘,自高座上走下,朝这个年轻的臣子行礼。

“君今受我此礼,非臣子受主君之礼。是我代天下人,谢长林世代风骨。”

萧平旌肃然回拜,再叩首。

“请陛下放心。臣一旦出此殿门,陛下今日所说的话,再无第二人知晓。”

羽然坐在桌边,手里胡乱地掰着一块千层糕。从江南传到京都的名点成了满桌的碎屑屑,也没真正吃上几口。

宫内的诏令来的太快,纵然早有准备,的确也难免提心吊胆,然而真正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徐有容说的话。萧平旌是个男子,虽与内廷相熟,终归和后宫没什么联系,所以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羽然却和他不同。直觉上,这件事她不该深究。

但倘若不深究……

她沉吟半晌,终归是开口问蒙浅雪:“蒙姐姐,我听说先帝驾崩之时,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是容妃。”

世子妃惊讶于她天马行空的疑问,但也没说什么:“正是。容妃这些年来都是后宫独宠,陛下病重,自然是她照顾得更多。是以新帝即位,已册她为容贵太妃。”

羽然皱了皱眉,正要再问得清楚些,就有侍女来扣门请示:“忠信侯夫人到了。”

蒙浅雪就要起身:“请客人到前厅坐,我就来。”

“忠信侯夫人说,世子妃现今身子重,不好打扰。她本也是听说少夫人从琅琊山回来了,要来看看侄女,就不请世子妃挪动了。”侍女恭恭敬敬道,“又问少夫人在不在家,倘若人在府里,就去见一见,说两句话。”

说辞倒也有情有理,蒙浅雪看了一眼羽然,后者的神色却有些奇异。

“羽然,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女孩却已经恢复常态,笑嘻嘻地按着蒙浅雪的肩膀让她坐下:“姑姑要见我,能有什么不妥?想来是大婚后跑得太快,她要来训斥我不守新妇规矩。我先过去,倘若真被教训了,再来姐姐这里哭,好讨姐姐的点心吃。”

蒙浅雪果然没放在心上,扶着侍女的手去睡了。羽然目送她离开,直到看不见长嫂的背影了,这才出中庭向前院去。

长林王府的中庭种了一株梨树,叶子碧绿,已经挂了满枝的果。

这树说起来有趣,还是羽然和萧平旌小时候一起亲手种的。那年老王妃刚去世,萧平旌尚且年幼就失去亲生母亲,也不知道是钻了什么牛角尖,不肯再吃梨子。说梨同分离,吃了是会不再见的。羽然跑了两个市集买到一株果树幼苗,扯着他的袖子非要叫他来一起刨土。小姑娘拍着胸脯和萧平旌说,虽然我们一起种了梨树,但将来我是要嫁给你的,既嫁给你,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可见分离的说法都是胡诌罢了。

这事在中秋宫宴上被官眷们当做笑话来讲,一直传到先帝耳朵里,才给这门娃娃亲挂了个御赐结亲的招牌。

“少夫人?”引路的侍女见她站在那傻傻地看树,出声提醒了一句。

“哦,没事。”羽然扭过头,“就是在想……平旌恐怕赶不上吃今年的果子了吧?”

侍女愣了一下,笑着凑趣:“倒是可以酿两坛梨子酒,冬日里下了雪,正是可启封的时候。”

“你说得对!”羽然眯起眼睛,“明年再开花,还可以做梨花饼给他吃!”

她重新高兴起来,一蹦一跳地往厅堂走。女孩今日梳了细辫,这时候没有绾好的发丝毛躁躁地冒出来,在风中起落。侍女还站在原地,看这位少夫人的裙摆跟着头发起伏,想起二公子有次说,羽然一直很轻,奔跑的时候,影子像一只白色的小鸟。

一只鸟从她们头顶飞过,叽叽喳喳向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