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有些诧异，褪下衣袍，轻轻推开庸居的大门。
案上亮着一盏灯，火苗熄动，一道身影被火光拉长。那人影抬起头，对上薛思危的目光，缓缓道：“薛大人，别来无恙。”
薛思危看清来者的脸后，立在原地没有动。
“是你。”薛思危将大门关上，轻吐出两字。
“多年不见，薛大人还记得我。”那人影嬉笑道。
“自然记得。”
“大人当年一饭之恩，我可记了很多年。薛大人近来可好？”那人自顾自端起案上的茶盏，在烛火下细细端详。
薛思危没有即刻回答，对于来者无端问候自然而然警惕起来。
见他不语，那人嗤笑，放下茶盏。抬起眉眼笑看薛思危，吊儿郎当道：“不瞒大人，我此次来京，是要投奔大人的。”
“越州七千里，你走了多久？”薛思危点明了烛台。
“一路奔驰，跑了九日。累死了两匹马。”那人说完起身，让出他坐着的位置。
薛思危在台前坐下，他捋着衣摆。“那看来是早就想来投奔我了。”
“你直勾勾来找我，大抵不是简单投奔，若有其他目的最好一并道出。”薛思危眉眼带笑，语气不善。“否则，京城之中，皇城脚下……”
那人讪笑起来，含糊道：“我从越州北上，路过中州时在道边驿馆遇见了车队。是个太监。”
他说到这，薛思危才抬眼看他。
“我瞧着不像是发放灵山守陵的，就跟了过去。一路跟过了雁山，进了西川地界。”他顿了顿：“依我看，大抵是要越过益州直达雍州。”
“雍州？”近日因为税监一案，朝上各持己见，未闻上面有何旨意。
“我千里迢迢过来，如今来投奔你。你可要给我找个地方住。”
他既然如此说了，薛思危也没推脱。
几日后，两人夜半乘马车出了府。
西街民巷一带自从上次积水后，薛思危也没再踏足过。
他替左安购置的两处院子就在此处，左安出钱，划在他名下。一处在西巷外，另一处在西巷里。
路边民巷依然用石瓦铺路，坑坑洼洼的路面显得潦草不堪。官府下派的人将银子吃得死。修补路面的破砖败瓦就地取材。既节省了运转的费用，又直接免了原料。这笔银子分毫不差的进了管差的兜里。
西街民巷里，一女子带着白色斗笠推开木门，看到花树下的人后稍显惊讶。
“你这地够隐蔽。”
游禁月立在花树下，没有看向来者。“你能找到就不算隐蔽。”
那白衣女子来到石桌前，环顾四周。
游禁月淡淡笑着，环顾这处宅子道：“左府的公子当真舍得。”
“皮囊表象罢了。”白衣女子端起茶，颇为不屑。
“左二公子会玩了点，可心不坏。”游禁月在石桌前坐下。
“龚清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内阁一头雾水，李望早死晚死都是死，龚清这个墙头草既不敢得罪内阁，又不敢得罪司礼监，两头倒。”
游禁月眼眸一暗：“不过李望之流罢了。”
“他与司礼监的周怀恩倒是交情不浅，方能首鼠两端还苟活至今。”白衣女子眉眼微挑，将斗笠取下放在一旁。“不如我帮帮你。”
游禁月抬头看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帮我什么？你的人情我可不敢欠。”
白衣女子修长的手指在茶水上点了点，极其不喜她这副聪明模样。
“欠我们的迟早要还，你可别像那个白眼狼一样。”说完，她反看向游禁月，一双美艳眼眸如蟒蛇般盯着她威胁。
游禁月突然就笑了，她笑起来美目倩兮，含蓄内敛。“自然不敢，不过你们可是同族兄妹，就这么记恨他？”
“他也配和我同族？”白衣女子嗤笑，声音没有温度，警告道：“游禁月，别学他。”
游禁月与她对视良久，白衣女子的眸光含着千刀万箭，慑人心魂。游禁月不敢出声，只道：“有人要来了。你该回左二公子为你购置的院子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哒哒声，白衣女子终于抬起头看她，最后问：“我想要的消息呢？”
游禁月的笑突然就冷了下去，眸光晦暗不明，淡淡回道：“七日后，京郊普玉寺，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白衣女子重新戴上斗笠起身，言语陡然冰冷。
“多谢。”
“站住。”游禁月出声，“这次过后，你我两清。”
巷外，马车停在巷口。薛思危淌了水，衣摆处粘着泥。巷道狭窄，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路过巷口的院子时，他依稀瞧见里面亮了灯。
“此地有人。”男子敏锐道。
“是左二公子救助的姑娘。”薛思危开口，听完男子若有所思的笑了。
两人进入巷子里，停在里院门边，只见木门被上了锁，薛思危从腰间取出钥匙。
进院后男子环顾四周，对着这院子点评。“小是小了点，不过胜在隐蔽。”
“这里大多是达官贵人买下养外室的地方，所以隐蔽小巧。”薛思危关了门。“裴钊，你可要藏好。”
只是身后无人回应，薛思危转身时，便看到花树下，裴钊昏睡在石椅上，黑暗中一袭黑衣渐现。
女子淡笑着看他。“薛思危，好久不见。”
“游禁月。”
薛思危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人，那张脸逐渐清晰后，脑子浑然诧异，而她的名字就先一步出口。“你为何会出现在上京，阁老呢？”
听到阁老两个字，游禁月的眉头瞬间淡了下去，很快她又浮上笑容。“薛大人还记得祖父啊。”
“薛大人既然如此挂念阁老，那大人可知，阁老已经不在了。”说完，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薛思危，仿佛在质问他。
薛思危的脸色刷的惨白，他身形一晃。游禁月上前一步，她来到薛思危身前，在他耳边低语道：“祖父惨死，游府俱焚，你全然不吗？”
一句话比一句话重，砸向薛思危，他头晕耳鸣一时理不清这些话的意思，可心里却扑扑跳。
她说：“薛思危，你在上京太安逸了。”
你的授业恩师，力排众议收你为徒，多年来倾囊相授。在你功成名就之时安然归隐，在你勤勤恳恳之后蒙冤惨死，你却一无所知。
薛思危声音沙哑，眼眶泛红问她：“老师……”
“薛思危，你真是够蠢的……。”看着他毫不知情的样子，游禁月苦笑。
她猛然揪着他的衣领，厉声质问：“祖父枉死，游府上下满门被屠。你在上京全然不知，税监到了你眼前，你打算怎么做？你身为祖父唯一的学生，你置我祖父于何地？”
税监？薛思危猛然回想起。察收矿税第一批地方就是东河与徽宁。东河与徽宁两地是先祖帝赢起兵后最重要的后援之地，自古富饶。所以这里是第一批搞矿税的地，同时也孕育出许多世家大族，像太后的本家徐氏，薛思危一支的本族薛氏…………等等，徽宁更是人杰地灵之辈频出。
“是因为税监？老师是因为这个才横遭此祸？”回想起一切的薛思危顿然醒悟。
这些税监奉皇帝的玉令，在东河一带亦敢如此放肆，搅得地方鸡犬不宁。背地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而徽宁的税监虽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却也绝非善类。
“他们怎么敢……对阁老如此…………”
“薛思危，你醒悟的太迟了。”游禁月推开他，冷声道：“税监不死，东临永无安宁之日，祖父不会安息的。”
两人的目光相视，薛思危看到她眼中的寒意，那双窈窕杏眼此刻被复仇蒙蔽。他试图从中找到曾经那个天真烂漫少女的影子。
但是此刻，他找不到。
他与游禁月相识数年，彼此相知。他年少时颇喜欢看她善良骄蛮的样子，此刻她似乎被仇恨支配，走在了与曾经背道而驰的路上。
多年未见，她的眉眼凌厉了，整个人褪去少年的青涩，身形笔直不再娇娇弱弱。
她长成了记忆中的模样，却失去了那份纯真。
阁老早已死在他战战兢兢在朝中奉职的时候，那时的游禁月十四岁，游府上下都在等着她及笄。游崇山有意将她婚配薛思危，打算在她及笄后为她提亲。
却不料游府飞来横祸，举府上下满门被屠。唯有她逃了出来，孤身一人走遍了天南海北，躲避追杀。直到东河税监案事发，大半税监被叫停，她才孤身从越州远赴京城来找薛思危。
却得知朝廷之上各方对税监暗自摩拳擦掌相互博弈。
她背负了游府那么多条命，绝不能眼看着税监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薛思危突然出声，苦涩着问她：“你这些年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这些年在哪？”
“我在哪？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可你一封也没回。”
薛思危一愣，坦言道：“我从未收到信。”
游禁月整个身子都垂了下去，不再有力。薛思危见旧人轻颓废，退下衣衫为她披上，豁然见她颈侧一道狰狞疤痕，喉间犹如堵着一块千钧巨石发不出声。
他只敢细细问道：“那些天，好过吗？”
不料，游禁月挽着他的袍子苦笑，却反问：“你呢？”
薛思危不解她为何这么问，只听游禁月开口:“做官的这些年，难熬吗？”
不久雨粒哗啦啦落下，大雨漫灌西街巷子。花树被雨水打落的摇曳生姿，渠灵河再次起水。这个倾盆大雨的夜晚，薛思危推开西街民巷的门，再次见到了游禁月。
她的外袍浸湿了雨水，整个人蒙上一层清冷。
薛思危说：“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