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提及到千机阁，我居然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众所周知，千机阁的弟子十个有九个是神棍，还有一个我倒想给他一棍。
是的，说的就是那个算出我命中成魔的玩意儿，如今身份尊贵的千机阁阁主。
想到连这种卦都算不准的家伙居然还能当上阁主，我深感千机阁后继无人，怕不是凉得彻底。
我梦见他给我算卦那天，正值我们相识不久，但那时的陆星斜已是千机阁里最受瞩目的新秀。
不过当初在街头卖艺…不对，下山历练的时候，我俩谁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以为我拉二胡讨饭的，我以为他就一招摇撞骗的神棍。
看他生意凄凉，我还帮衬一二，让他给我算上一卦。
于是陆星斜让我在灵器里滴入指尖血，随后便闭上双眼开始筹算，半炷香过后，他睁眼，神色沉重地对我道：“你灵台浑浊，魔气萦绕，竟是生来成魔，注定祸乱苍生的命数。”
我还以为他在诓我，但看他这般严肃，还是端正态度问道：“那依你这位高人所见，我还能挽救一下不？”
陆星斜沉吟片刻，回道：“你若成魔，不过自取灭亡。”
成，他这话说的，无非就是无药可救，直接挖个坑等死算了。
为此我还给自己申辩道：“不是，你准不准的啊？你看看我这幅浩然正气的模样，哪里像日后祸乱苍生的妖魔？再说你这生意做得，好歹给个破财消灾的法子，一条路走到死，人家可怎么回头帮衬？”
被我一通说教，他看起来有些委屈，扁着嘴不说话，半晌才愤愤不平地道：“别人千金难换一卦，我只取你几文，你怎么能污蔑我算得不准？”
那年头，我怎么知道他们千机阁最忌讳这个，相当于指着脸骂人家学艺不精，弄不好可是会引发宗门大战的。
所幸陆星斜性子软，脾气好，没跟我计较。倒是我后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回想起往事，才真正把这段卦言放进心里。
按理来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千机阁的弟子也不算假卦。只可惜他遇上了我，我向来不信命中注定这回事。
他估计也想不到，平生算卦无数，头一回失手，居然是栽在我身上。
我睁开双眼，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只看见外头天色未亮，还以为时辰尚早。
但很快我便察觉到不对劲，窗外深不可见底的墨色如暗流涌动，翻卷奔腾，竟是丝丝缕缕的魔气纠缠而成。
这莫非是……？
我心底一惊，连忙翻身下床敲响隔壁房门。
“昨晚休息得可好？”穆逢忧已然在桌前端坐，这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同我谈笑。
可能我脸色实在不好，他收敛起笑容，挥手示意我过来坐下。
“昨日你那位前辈不是说过，近来城内有魔贪食血肉补充精气，现在看来，这妖魔敢如此胆大妄为，无非仗着自身即将进阶。”穆逢忧叹道：“然而一魔生，万骨枯。你师父我好歹也算个宗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可能要在这城内多待些时日了。”
“待会我可能还得要同你秦前辈碰头，你且同去，为师好护你周全。”
我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好轻轻点头以示回应。
这城中异象又让我想起方才旧梦，重活一世，我本该将那番话抛之脑后，却到底还是因为如今发生的一切似曾相识，我心有余悸，才会这般耿耿于怀。
百年之前，封印破碎，群魔毕现，而最初的源头正是魔将进阶。魔兵饮千人血为将，魔将饮万人血成尊。
倘若魔尊降世率领魔域，修真界必然血海滔天。
“纵然你今日将我斩于剑下，可你又能坚持多久？”临死之前，那罪恶滔天的魔讥讽地嘲笑我：“既然你已坠入深渊，不妨与我一同沉沦，何必坚守道貌岸然的正道做派？”
手中紧握的剑摇摇欲坠，如同我内心深处命悬一线的清明。
我看不见自己被魔气熏染，逐渐变红的双眸，只冷笑道：“与你一同沉沦？沦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么？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倒是满嘴胡话。”
眼见我油盐不进，魔将只能含恨西北，化作黑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魔将既亡，四方妖魔复归自由，叫嚣着冲出魔域重见天日。奈何群龙无首，只能一一被我斩于剑下。
直至最后，我举起长剑，千里剑身早已遍布裂纹，此刻不堪重负地发出抗拒的哀鸣，它本该是死物，长久陪伴在我身边，竟也生出些许灵性。
沧云弟子固守本心，平生所求不过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我身为门中首席，自然躬先表率，才能深受信服。
数十年来，我曾将无数为非作歹的妖魔斩于剑下，以换苍生安宁。正因如此，倘若我将成魔，理应一视同仁。
“最后一程，有你相伴，也算结局圆满。”我轻声安抚着千里。
许是长剑有灵，不愿弑主，它在我手里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着想要逃离掌心。可千里只是区区一把剑，又怎么能抵得过我的意愿？
身躯被贯穿的瞬间，我只感受到无尽的疼痛，顺着剑身流淌下的鲜红，转眼便被天地间茫茫飞雪淹没。
雪与血纠缠不清，化作我此生梦魇。
但那都已是前世追忆，我从未想过，今生会再与千里相见。
明明魂魄弥留之际，我亲眼目睹它与我共葬于黄土之下。如今却负于一人身后，那人眉眼依稀残留往日光影，可再无熟悉的羞怯模样，唯有冻结春日的寂冷。
他仍旧沉默，却并非腼腆无言，而是对周遭无谓的漠然。
“既然人已到齐，那我便为各位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长欢宗的殿堂内早已人潮涌动，看到我和穆逢忧姗姗来迟，秦远涯抬手招呼，随后开始分配任务。
他刚展开桌上的地图，突然敲了敲额头，歉意地道：“对了，我差点忘记介绍，旁边几位道友是沧云门派来的支援。这位名为……”
我无心听下去，只怔怔地看着厅堂角落里那道倚着柱子的身影，他双臂抱胸，薄唇轻抿，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还有这位，即使不用我过多介绍，你们也应该有所耳闻——沧云门首席，顾寒州。”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从阴影处走出，朝着众人轻轻颔首，负于他身后的两把长剑也随之显露在我眼前。
尽管只能窥得细枝末节，但我怎会认不出来，毕竟我曾无数次亲手抚摸过剑鞘的纹路。
那两把剑，一把是我亲手打造，作为成人礼赠予小师弟的无难，另一把是随我浪迹天涯，直至断折碎裂的千里。
也许是不耐烦我的视线，顾寒州抬眸看了我一眼，那双眸里无波无澜，仿佛在注视毫无生命的死物。
整幅心神被那份死寂所摄，我竟然忍不住踉跄后退两步，对自己此刻所处产生些许质疑。
莫非我重生到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如若不然，对修真界而言，百年岁月不过弹指一瞬，可为何这区区百年，身旁旧友，昔日故人，全都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大师兄，等等我……”
很久之前，小白团子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生怕我不要他，急冲冲地想加快速度，却狼狈地摔了个跟头。
我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大笑，懵懂的小师弟也眨巴着眼睛露出傻笑。
“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山之时，少年风姿神秀，如蝶翼般扑扇的纤长眼睫垂下失落的阴影，他满脸期盼地等待着我的答复，像是雨天里路边眼巴巴寻求主人的小犬。
“师兄，我、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希望你会喜欢。”
临行之际，刚过成人礼的青年面容依旧稚嫩，他端着亲手做的糕点递到我眼前，短短的几句话仿佛用尽毕生的勇气，连耳廓都通红得彻底。
我徒手拾起一块，还揉了揉他的头发，叹气道：“我说小顾，你大师兄我有这么可怕吗？你这么害羞，显得我好像个欺压良民的坏蛋。”
……等诸如此类的往日场景在我脑海中浮光掠影，多少次面对磨难我心如止水，即将身死我也万分坦然，但现在的我真的止不住内心的伤感，只想大喊：这该死的世道，把我腼腆可爱温柔善良的小师弟还给我！
千里：我的主人是个强剑所难的渣男！QAQ
第6章 魍魉生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