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再上一条石阶，就到了道观。
道观不大，前边是块平地，四五十步能直线走到头，平地上有些看不出种类的植物，被冷风一吹，叶子全黄了。
观内供着一张老旧的画像，画的是正在案上写字的祝卿安。画像受了潮，上面的图案有些模糊，祝卿安衣上的图案几乎糊在一起，晕成一个又一个的彩色的圈。
乔灿闻到了萝卜味，打开侧门，进了一个独立的房屋。
屋内分两边，一边是薪柴，一边是灶台，两边用到腰高的泥墙隔开。
祝卿安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整个人缩进泥墙留出为了方便人经过的缺口，背靠在泥墙上，衣服却没有沾上灰。
萝卜汤炖了很久，锅里的水只剩一半，萝卜透到能看见内里白色的丝。
乔灿把花酌放下，拿了烧火棍来，用灰把火盖住，留了一点儿火星给萝卜汤保温。
“这一点也不像个道观。”花酌沿着厨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祝卿安脚边，“尤其是他，比我更像妖怪。”
祝卿安穿着灰褐色的斗篷，也许是冷，斗篷紧紧地把他包裹住，不漏一点风。他的头发远看是黑色，实际是近黑的深褐色，束得整齐。
“我母亲是魔族。”
睡着的人突然开口，花酌一惊，毛炸起来。
祝卿安睁开眼，露出魔族特有的菱形瞳仁。
祝卿安低下身，把花酌炸起来的毛压下去：“躲了我那么久，终于见到你了，小家伙。”
妖分善恶，且有望飞升，魔族则是纯粹的没有理由的恶，且往往破坏力极强，一般而言，妖是不会无端招惹魔族的。
“五殿下，您找他作甚？”乔灿取了个小碗，给祝卿安盛汤。
“无他，日子过于清闲，找点事做。”祝卿安终于把花酌所有的毛捋顺，满意地笑了笑。
乔灿端了汤过来，祝卿安接过，小口喝着。
花酌想跑。但是，乔灿很强，还低头管面前这人叫“五殿下”，他敢跑一步，乔灿定能把他抓回来，废他修为。而魔族虽喜怒无常，可眼下祝卿安没有恶意。如此想来，按兵不动为上上策。
“这十年间，你去过多少地方？”祝卿安突然问。
花酌如实回答：“北境五国和西南的积涵，几乎都走过，但没有久待。”
“盛京祝无忧、令安祝常乐、南陵祝瑞康、积涵祝如愿，这几人你可听说过？”
乔灿明白了。祝卿安这是在打听几位兄长的动向，果然，面对天帝之位，祝卿安多少是有些想法的。
“盛京的祝无忧见过一次，那时他正推行以国库之财助寒门学子科考，盛京那位皇帝准许了。有一位学子在路上给了我一顿吃食，我跟了他一路，最后他中了状元，我便跟着见了祝无忧一面。”
“你对他印象如何？”
花酌脑子里想出几个词，但他无法确认祝卿安对祝无忧的态度，于是换了比较中立的说法：“见我法力地微，不大注意我。他善于在官场中斡旋，待学子不错。”
“另外几位呢？”
“祝常乐只听说他百战百胜，令安民众皆称呼其为战神，他常年镇守边关，那里时常发生战事，我没去过。祝瑞康的话，是位很厉害的医士，前些年收了几个徒弟，我与他的一位徒弟打过交道，徒弟对他评价很高，不过他身体不太好，好像随时能过去。至于祝如愿，没听说过。”
祝卿安单手托腮：“所以就只有我在当修士啊？你还认得去那些地方的路吗？”
此句一出，乔灿顿觉不妙，果然，祝卿安的下一句就是——“我想去看看他们。”
花酌心中叫苦，若说认得，之后必有一段时间要跟着祝卿安给他带路，若说不认得，只怕祝卿安觉得他无用，随手送他一程。
好在乔灿给他解了围：“五殿下，当初五位皇子下凡，特意选了五个距离较远的国度，您这样贸然去见其他四位殿下，恐怕不妥。”
“放心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是去看看。”祝卿安扬起脸对着乔灿笑，乔灿只觉他天真。
把五皇子放在距离较远的国度，不仅是为了各自展现实力，也是为避嫌，皇子结党不少见，然而，天帝一共两位妃子五个儿子，除了祝卿安全是一母所出，为了保证祝卿安还有参与权，天帝特意把他的四个哥哥分开了。
祝卿安的身份在天界本就倍受争议，如今有天帝在，而在新帝登位之后，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魔界近年来魔尊失势，势力分散，祝卿安母族早已被其它部族吞并，他要回魔界几乎没有可能。
乔灿只觉得这储君立得太早，若能再给祝卿安几百年，待他把三界局势看明白些，他必然不会同如今一般将改变命运的机会当成儿戏。
他也是倒霉，对天界勾心斗角全然不在意，药神支持哪位皇子他就跟着支持，如今药神要造反了，他想逃跑都来不及。
“喂，萝卜不能这么炖的，要保留一点韧劲，你这都快把萝卜炖成泥了。”门外有人在喊，几人的注意力被带过去，将去他国一事暂时放下。
“乔灿！”一老人进门直接无视其他几人，跟乔灿打招呼，“我跟你说，你遇到事儿了！”
乔灿使劲给他使眼色，他才舍得看旁边一眼。
“五……五殿下，您也在这儿呢？哟，这还有个小妖怪。”
老人抱起花酌，皮笑肉不笑地边说话边往外走：“这小妖怪不是什么好妖，我先给他扔出去，你们聊着哈。”
“忘忧前辈，乔灿遇到什么事了？”祝卿安问。
一直在他脸上停留的微笑消失了，变成了浅浅的担忧。
“那个……那个……”
乔灿听了半天，心中着急：“没事，说吧。”
“那个……”解忘忧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你们听说了药神的事没有？”
“药神怎么了？”乔灿问。他心里想着，大概是祝卿安的折子送到了，作为药神一手提拔的雨神，他应当也会被连座，要么革职，要么发配。
“药神造反了！”
“啊？”
乔灿的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药神造反了！”解忘忧重复了一遍。
这下就不是革职发配的问题了，这下他怕是要被劈了当柴烧了，乔灿生无可恋：“怎么回事啊？”
“就在今晚，药神带兵从西南一路往东，还有一队兵从东北往西，说是要围杀天帝，但不知为何，率领东北一方的将军反水，很快就被镇压了。”
解忘忧问：“乔灿，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乔灿：“我能说没有吗？”
“你参与了！”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药神给乔灿送信的时候，乔灿只觉得他跟往常一样来找自己下棋聊天，便命属下摆出棋盘，泡了壶茶等他。
那日来时，药神带了个人来，交待乔灿送到某个地点。
那人带着个黑斗篷，脸上长满了脓包，隔一会咳几声，像是病得很重。
他们偶尔也会互相帮帮忙，乔灿没多想，只当要送的是病人，便把他送去了。
又过几日，药神又带了几个病人来找他，乔灿仍是不疑有他，亲自送到。
隔了不久，药神又来了，这次带了更多的人。
那时是夏末，南方国度夏末初秋多雨，乔灿很忙，药神隔三差五要他送人，他实在腾不出手，便想拒绝，或者让属下去送。
药神很生气，一再声明这些病人极为重要，必须由他来送。
乔灿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问药神，药神只笑，不回答。于是，他将人送到之后，跟了一段，只见诸多带着黑斗篷长满脓包的病人住在一起，咳嗽声盖过说话声，气氛极为压抑。
乔灿首先想到的是瘟疫，如果是人或者动物的瘟疫，那他一棵树，确实不会传染，得知此事，他帮助药神便更为卖力了。
送过几次人以后，药神同他说大功告成，他还以为是瘟疫终于治好了，哪知，是兵马部署好了。
得知被骗的乔灿立刻找到药神，一劝他就此收手，二劝他投案自首，三劝他保全无辜的族人，无果，药神一意孤行，势必要反。
药神为人向来高傲，在天界得罪过不少人，乔灿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愿意帮助他且有此能力的，就只剩下祝卿安。
其实乔灿也没跟祝卿安交流过，完全就是在赌，如果祝卿安不帮，他就只能自己去跟天帝上报了。
没成想，祝卿安帮了，药神的动作却太快，他没来得及。
“啊？就这样？你无意之间帮药神送了多少兵？”解无忧胡子都吹起来了。
乔灿低头，不敢看他：“大概得有，四五十个……”
放在往常人数不多，但既然是要暗地里送，这必然不是普通的兵。
“四五十！送这么多人你都没发觉，我早跟你说了，你看人的眼光如同一棵盆景，你还不信，你看你看，遭报应了吧！也就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还愿意跟你报个信，今晚吃饱点，回去跟天帝请罪去吧。”
解无忧一屁股坐在地上撸猫，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祝卿安把碗放下，站起来，走到外面，双手结阵，地上多了个巨大的光圈。
已然如此，乔灿认命地走进光圈，等着祝卿安把自己带回天界。
“尽量给他留个全尸。”花酌对祝卿安说。
解无忧给了他的脑袋一掌：“嘴那么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