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遇见先生后,江和觉着四季往复都比往常慢了些,四季晴雨悠长,他听从先生建议,就着秋意给陆材写了封信。
信尾写道: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想来年少深情,祖母应是感谢深付,望老先生放下心结,安稳过余生。【注1】
陆材读完信后怅然若失,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陆玧在身边陪着。
他呆坐在亭中望着眼前山水若有所思,似在追忆往昔。
余梓姑娘,既是此生无缘,惟盼来世重结。
——
沈君竍这几日在学堂里都是笑意盈盈的,学生们觉得虽然先生往日也是笑着的,但近几日更为舒心。
有学生好奇大胆询问,沈君竍笑答:“得遇倾盖如故”。
学生们知先生自远方而来,见先生结交了好友,由衷为先生高兴。
先生笑如清风朗月,他们爱看先生笑。
中秋过后,江和去祭拜余梓。
木簪在欲葬下之时断成两截,好似它坚持了数十年,终于在此刻完成了它的使命。
风扬起一阵细碎的楠木齑粉。
江和将木簪葬下,在石碑前放上一束风干的山茶花。
“秋月里无新开的山茶,还望祖母见谅。陆老先生来过,后辈们自作主张,收下了这支木簪,也将香囊送了出去,算是全了您当年的心意。”
“但小和知道,您有祖父相伴,并不孤单。”
“祖母,小和想您了。”
无人应他,只是又起了一阵风,撩起江和额前发丝,抖落一地树叶。
团圆佳节过后,人人脸上喜悦洋溢。
独江凛除外。
江凛虽表现得与平常无异,但大家感觉得出大东家心事重,又不好开口过问,私底下问江和,江和也是不知其中缘由。
众人顾着东家心情,做事小心翼翼,和气生财藏起往日的欢快。
日子渐过至冬月初,天地降下小雪,家家户户鲜少出门,铺子关得早,学堂放学也早。
江和用火炉暖了一壶热酒,江凛有心事,喝了一碗暖暖身子便早早睡下。
周遭鸡犬都懒洋洋地缩在窝里,只是傍晚时分,天地间已然一片静谧,雪花悄然铺满大地,每家每户点起了灯,暖黄色的光影衬出冬夜侘寂。
四下无声,江和感到孤寂,不自主地望向隔壁。
好想见先生。
愈思愈深,江和重新暖了一壶新酿的酒。
待壶暖酒烫,江和提着酒叩敲了沈君竍的门。
沈君竍知是江和来了,难掩欣喜:“今日初雪,我正打算登门作邀,你倒是先我一步来了。”
“那我与先生可称得上是心意相通了。”
江和边说边倒酒,裹着热气的酒自壶口倾泻而下,将桂花香一并带了出来。
“冬阳酒。”沈君竍扬起嘴角。
江和点头:“先生见多识广。”
沈君竍合拢手指往自个方向慢悠悠地扇了扇,将香味拢在鼻尖:“且酿的时日正好,保存得也极佳,江公子有心了。”
江和将碗递过:“这酒是我新酿,先生第一个尝尝?”
“乐意之至。”
酒凉了会,正好是温的,沈君竍仰头,将碗中金黄一饮而尽。
入口绵软甘甜,隐隐漫出桂花幽香,十分爽口怡人,不得不说,江和酿酒的手艺甚好。
沈君竍开着玩笑夸赞:“江公子若是开酒坊,别的店家怕是要没了活路。”
江和顺着玩笑说,倒没发觉自己语气里的欣喜:“先生既然喜欢,我便藏着我这手艺,独与先生分享好了。”
沈君竍的耳垂红了。
这酒也不烈,怎劲头这么足。
江和注意到屋外的花已覆上一层细薄霜雪:“先生不将花都移进屋子里吗?”
在江和看来,花都娇贵,怎能耐得住冬日的寒。
沈君竍道:“原是打算在冬日里搭个棚子遮一遮风雪的,不曾想这雪来得急,我还未着手,雪已经下了,明日我再赶一赶,不好教它们冬日受了苦,来年便开得慢了。”
江和主动提出帮忙:“这雪下不久,明日我来帮先生,还赶得及。”
沈君竍笑意更甚:“那便谢过江公子了。”
江和言出必行,赶在大雪降临前,替沈君竍搭好了花棚。
沈君竍许诺,来年开春,任江和选一株花相赠。
江和婉拒:“此事还是罢了,我不如先生细心,怕养得不好糟蹋了先生的心意,从小到大,我独养好了我家银杏,还是让它在先生这里长着吧,先生若是不嫌叨扰,来年开春,我来与先生一同赏花。”
沈君竍笑答:“江公子上门,我自然十分欢迎,来年赏花之约,盼君如约而至。”
江和:“定然会的。”
——
除夕前夜,江和贴着大红窗花,窗花剪裁得好,往镂空处望去,还可望见沈君竍院子里他搭的花棚,棚顶已积满白雪,棚内花儿安稳,未沾染雪花一片。
江和正想着去邀沈君竍一同过除夕,家中却来了人,江凛此刻正在厨房忙活,江和便去应门。
来人看着是一位贵家小姐,同江凛差不多年纪,眼角有岁月的痕迹,但举手投足尽显温婉,见应门的是江和,她也不诧异:“江小公子,阿凛可在家?”
“您是?”来人对他家熟稔,想来是江凛旧识。
江凛惊讶的声音自声后传来:“卿歌!”
“阿凛。”李卿歌呼唤道。
她的声音如雪花般轻,却让江凛知道自己非是在做梦。
风雪太大,惹得李卿歌忍不住咳了几声。
江凛忙将人扶进屋内,把门带上,将寒气隔绝在屋外,心疼道:“这大寒的天怎独自一人跑出来,这要是再伤着身子怎么办?”
扶李卿歌坐下后,江凛又拿来暖炉:“来,快暖暖,别冻着。”
李卿歌:“瞧你这么紧张作甚,不碍事的。”
江和见这氛围,识趣地去厨房给李卿歌煮了碗热姜汤,再将江凛做的菜端了上来。
看着满桌的家常菜,李卿歌看出来都是江凛的手艺,不禁莞尔:“紧赶慢赶,好在是赶上了。”
“这么多年,总算是赶上一趟了。”
江凛听了,心中酸楚:“卿歌……”
“阿凛,我没事。”
虽不明来龙去脉,但江和觉着该给两人互诉衷肠的时间,于是寻了个由头离开。
“爹,先生独自一人过除夕,我去看看他。”
门只一响,沈君竍便知是江和,即刻冒着风雪应门,拉起人往屋内跑。
“家中有客人到访,怎还出来了?”
他看见江和家中有客人来,猜江和今日应是不会来了,江和这一来,倒是让他好生惊喜。
“来的应是爹的旧识,我待着多余,不如来陪先生。”江和将新年贺礼放在桌上,“一点心意送与先生,祝先生新春如意吉祥。”
沈君竍心暖。
被人记挂在心的感觉。
甚好。
有一盏灯是为寻他而来。
甚好。
“正巧,我也给江公子准备了新春礼物。”
沈君竍从房内拿出一个细长锦盒,盒面上挂着鎏金流苏。
收到回礼,江和既欣喜又好奇:“先生,我可否打开瞧瞧?”
“自然可以。”沈君竍着点头,起身离开了会,趁着江和看礼的空当,将饭菜端了上来。
沈君竍送的是一幅画,江和问道:“这可是先生亲笔画的?”
画中江和倚着银杏假寐,一手搭着膝弯,一手枕在脑后,墨衣席地,少年根骨中透着几分侠气。
沈君竍应道:“嗯,江公子可还喜欢?”
何止是喜欢,是太喜欢了,先生画下他这事,光是想想便令他雀跃不已。
江和应道:“自然是顶喜欢的。”
沈君竍:“喜欢便好。”
“江公子应是还没吃晚饭吧,我手艺大抵不如江公子,还望不要嫌弃。”
江和道:“怎会,只要是先生做的,我都会喜欢吃。”
他大抵是确实饿了,说话未过脑子,直白的心意脱口而出。
说话人不觉,却实实在在拨动了沈君竍的心弦。
吃饱了浑身暖和起来,江和撑着头,懒意洋洋地问:“先生,今日可好收留我一晚?”
闻言,沈君竍手一抖,碗碟相撞,在桌上转了好几圈,他用手背掩唇,咳了几声掩饰慌乱:“一时手滑,让江公子见笑,江公子若不嫌弃,二楼可供公子小住。”
江和欣喜:“先生肯收留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哪会嫌弃。”
窗外雪花影影绰绰,屋内烛火暖意横生,江和觉着在此间里,岁月好似成了一首悠长的诗,他与先生此时此刻同留于诗中一行。
只一行,却足以比拟人间万千的风花雪月。
——
雪连着下了几天,终于放了晴,日光在晶莹的雪面上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光。
李卿歌身子不太好,江凛给她造了把轮椅,这几日她整日坐在轮椅上和江凛围桌做些寻常琐事,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见天气晴好,李卿歌说想出去走走,江凛将门前雪铲出一条道来,推着李卿歌出门。
这几日李卿歌虽涂了胭脂,江和还是看出了她的病容,他知道江凛也是看出来了的,只是江凛不说,他自然也不会戳破。
江和担心,想要跟着同行,好照应一二:“爹,我会离得远一些,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李卿歌笑着说:“小公子多虑了,哪会打扰。”
江凛便也同意了。
出门时,江和特意望了一眼隔壁,门仍闭着。
先生还未醒。
因撒了盐,雪积在道路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路上遇到坑洼颠簸了一下,江凛停下,矮下身子替李卿歌将毯子重新掖好,李卿歌一脸温和笑意,心情似乎很好,江凛见她这样,也回了个笑。
江和却觉得江凛的笑里藏着悲伤。
两人一路上断断续续说着话,江和没有细听,大抵是些往事吧。
江凛推着李卿歌走到河岸边,岸边的树还未长出新芽,略显荒意。
日光有了些许暖意,将河面上结的薄冰融得松散了些,冰层便被河水抵开了几条裂缝。
沿河是一条平坦的石板路,江凛让江和不用跟,江和应下,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远。
走了一段,李卿歌开口,声音虚浮:“这孩子心眼好,乖巧懂事又记挂你,有他陪着你,我也可宽心许多。”
“嗯,小和是个很好的孩子。”江凛接话。
李卿歌:“阿凛,这几日我总是梦见以前的事,还梦见我们成了亲,人快死了,念想也多了。”
她此时讲话已颇为费力费神,但她想和江凛多说说话,暗自忍着痛楚,道:“若是梦成了真该多好,我还是来迟了。”
江凛泪眼朦胧:“卿歌,不迟的。”
他半蹲在李卿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将手帕四角掀落,一只手镯躺在江凛的手心,
手镯通体纯白,玉身只嵌着一朵盛开着的镶金芙蓉,再无多余缀饰。
他道:“只要你来了,多久都不算迟。”
“卿歌,此刻天地为证,你可愿嫁我为妻?”
“天地为证,李卿歌愿做江凛的妻。”
李卿歌哽咽,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江凛托着李卿歌的右手,为她戴上手镯。
他的动作很慢,希望时间也跟着慢下来,尽管他已尽力克制紧咬住嘴唇,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落在李卿歌的手心。
这只手镯尘封了二十年,终于……
戴在了该戴着它的人的手上。
“阿凛,不要哭,你这样会让我走得不安心。”李卿歌抬起江凛的脸,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她虽想安慰江凛,自己却也是泪如雨下。
“好,不哭,说好了要笑的,我们都不哭了。”江凛替李卿歌抹去眼泪。
李卿歌点头,声音更轻了:“阿凛,我们再往前走走吧,许久未来,我已经快记不清这里的模样了,我想多记着这里一些。”
“好,我陪你记,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江凛强忍下悲伤重拾笑颜,起身推着李卿歌朝前走。
“阿凛,你都记着。”李卿歌用指腹摩挲着手镯上的芙蓉花,手镯上尚存江凛的余温,李卿歌感到手腕围了一圈暖意。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著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注2】
“卿歌,你爱芙蓉,我都记着呢。”
“你待我总是这样好。”李卿歌笑得柔和,错过的二十年忽然在此刻释怀。
她人生最后的时光不是困在家中郁郁而终,而是与江凛一同度过,这于她而言已然是最大的幸福。
“阿凛,若有来生,我还想遇见你。”
“早一些遇见你,早一些成为你的妻,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妥协,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你而来。”
李卿歌说得吃力又缓慢,江凛耐心听着。
“卿歌,来生我一定先找到你。”
江凛许诺,一片情深。
李卿歌望着溶溶日色,笑意温暖。
“那也,甚好。”
路还剩一段没走完,李卿歌呼吸停滞,头歪向一边枕在江凛的手上,戴着手镯的手如枯叶般垂落。
“卿歌。”
江凛声音颤抖,推着李卿歌继续朝前走。
“卿歌,你看,树已发了新芽,今年定然又会长成一棵茂盛的树。”
“小和又捣鼓出了点心新花样,是芙蓉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邻家先生种了一院子的花,我瞧着就有芙蓉,等等我去讨要一盆来给你种种。”
“我在市集上看中一把木梳,上头刻着芙蓉,我买了下来,中秋那会给小紫了,你应该用上了吧。”
“卿歌,好不容易你来了,再陪我说说话吧。”
“卿歌……”
江凛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头靠着椅背痛哭。
日光不懂人间悲欢离合,泻下更甚的暖意,将河面的冰层化得更开了些。
冰块被冲散沉入河中,世间开始恢复生机。
江凛抱着李卿歌往回走,眼睛红得厉害。
江和心疼:“爹。”
“小和,走吧,回家吧。”
家门前早有一辆马车等候,是李卿歌的爹娘,江凛提早写了信告知,这些日子也是他向二老借来的。
李卿歌双亲见女儿病去泪水涟涟,他们此刻无比后悔,后悔拦了女儿一辈子,挡了她的幸福。
江凛将李卿歌好生放置在马车上后,跪地恳求:“老爷,夫人,卿歌已是我的妻,她的身后事还望二老让我帮着操办一二。”
李老爷拦了这对有情人一辈子,人在时他的态度何等地强硬,现在人走了,他也拦不动了:“罢了,你便来送卿歌一程吧,有你在,她会开心些,也能少怨恨我这个当爹的一分。”
李夫人瘫在李老爷怀中哭成泪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叫人不心痛。
江凛:“卿歌不会怨恨老爷,卿歌喜甜爱笑,绝不会带着怨恨过活。”
李老爷落寞道:“我们为爹为娘的,与卿歌生活了数十年,却还不如你了解她,想来也是可笑啊。”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江凛还是向沈君竍讨要了一盆芙蓉,好生询问了养护之法。
沈君竍交代:“芙蓉花开在秋日,春日里见不着花,江先生只需浇水施肥即可。”
江凛点头,谢过沈君竍的好意。
自从李府归来后,江凛去铺子的次数渐渐少了,他将铺子里的事慢慢交给江和打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守着那盆芙蓉发呆,精神愈发不济。
等候春夏接连而过,秋来了,芙蓉便开了。
绿叶相衬,粉瓣重叠,纤细无暇。
江凛望着窗台上盛开的芙蓉,神色动情。
日光落下,叶影绰绰,微风习习,江凛在光影摇曳中忆起他与李卿歌的初识。
日光西移,将花和江凛的身影映到一处,好似在亲吻。
江凛缓缓闭上眼,一脸温柔幸福笑意。
“小哥哥,烦请给我拿一份芙蓉花饼。”十二岁的李卿歌穿着粉红衣裙,在街上被一阵香味吸引。
她跟着香味寻到和气生财时,看见里头有一位俊俏的小哥哥眉眼带笑,正低着头认真地做着点心。
小哥哥无比专注,应是很喜欢自己做的事情,李卿歌驻足观望,跟着笑了起来。
谁知小哥哥突然抬起头,和她对视上。
李卿歌心下颤动,于是鼓起勇气上前点了一份芙蓉花饼,嗓音清脆。
江凛这才瞧清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
明眸皓齿,纯真无邪。
李卿歌站在光影里冲他甜甜一笑,这一笑竟叫他此生都再移不开眼。
注1:出自宋·王安石《君难托》
注2:出自宋·吕本中《木芙蓉》
第7章 芙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