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买下屋子后,沈君竍就住到了一楼。
从和气生财归来,天色尚早,他正在屋内挥毫落墨。
枝枝相纠,叶叶相当,起承转合间,一棵生意盎然的银杏跃然纸上,正是邻家的那棵。
待完成,沈君竍对自己的画作颇为满意,一望门外,天色已暗了。
叩门声传来,沈君竍去应门。
江和捧着点心,微微紧张,担心自己此刻登门会不会太过冒失。
暮色降临,邻家木门上两盏精巧的竹灯笼的烛光已明亮起来,月色尚未出头,烛火映着花影朦胧,添了几分温柔意味。
新邻居大抵是如先生一般的人吧,江和心想。
一想到沈君竍,江和觉着自己的心都化开了。
好想见一见先生。
木门声咿呀,心中所想之人与眼前人朦胧交叠,烛火忽明忽暗,江和瞧不真切,以为自己做起了梦。
沈君竍对江和的到来感到意外,他记得自己不曾告知过江和自己的住处:“江公子?”
江和回神,眼前人分明就是先生,竟不是梦。
他脸上笑意扩散开,将点心提至眼前:“先生,久未上门拜访,还望见谅。”
沈君竍一顿,很快反应过来,指了指旁边黑漆漆的屋子:“难道……?”
江和笑着点头:“不曾想如此巧,前段日子铺子里忙,回来得晚,不曾得空上门拜访,倒是生生和先生错过了许多时日。”
“哪里的话,此刻也不晚,快请进。”
沈君竍将门打开,侧身将江和往屋内招呼。
江和微微点头:“那便叨扰先生了。”
沈君竍将画收起,换上新烛,屋内透亮不少。
烛火暖黄,映得沈君竍面容柔和,江和的眉也更深了些。
江和取下包着点心盒的方巾,上盖只稍稍掀露一角,甜香味便钻了出来,和着茶香和花香,这方天地盈满淡雅清朗。
江和:“今日铺子关得早,算得了空暇,想着该来拜访拜访新邻居,不知先生口味,见先生种了花,便做了些花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江和手艺甚好,花饼做了好几种样式,一路上小心护着,没有撞散开来。
沈君竍拿了一块茉莉花饼,仔细瞧了瞧,竟有些不忍下口:“江公子做得这般精致,倒叫我不忍吃掉了。”
江和:“先生只管尝,若是喜欢,我再做给先生吃便是。”
沈君竍猝然被江和这话撞了心弦。
手上的劲没控制住,将花饼捏落了几粒碎屑,他在心中惋惜自己糟蹋了这好点心。
惋惜归惋惜,他也不愿拂了江和的心意。
他张嘴咬下一小口,细腻的面点入口即化,花香生津,甜而不腻。
“先生觉得如何?”江和眼中的期待满溢。
见江和耳垂微红,沈君竍又起了心逗一逗江和的心思:“若是不喜呢?”
江和猜不合沈君竍口味,倒也不失望:“若是不喜,我便做先生喜欢的。”
点心早已入喉,沈君竍却忽地被呛到咳了起来,耳垂竟比江和的还要红。
江和将茶吹凉递给沈君竍:“先生,慢些尝。”
沈君竍将茶饮尽,冲顺喉间:“多谢。”
两人闲来话家常。
烛火跳动,将两人身影绘于窗。
一地清辉入屋,慢慢爬上桌脚,江和望了一眼外头,近来月色常明,算一算日子,原是中秋将近。
清石溪的中秋过得热闹,江和想到沈君竍刚来此地,应是未体验过这般节日:“先生。”
“嗯?”
“中秋将至,清石溪的中秋向来热闹,先生可愿同我游玩一番?”
月色从窗缝间落了一抹在沈君竍的掌心,他嘴角笑意浮现,团圆佳节有人相伴自然甚好:“自然。”
约定既成,江和内心雀跃不已。
——
自那位老先生来过后,众人察觉少东家与平常大不相同,不仅扫去一身疲态,嘴里还时不时哼着曲,揉面团时会看着面团傻笑,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
众人疑惑不已,难不成老先生给少东家介绍好姑娘了?
刘叔旁敲侧击,江和笑而不答,这让众人更是好奇了。
但中秋将至,众多老主顾光临,众人也无闲暇去追根究底,皆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期盼赶上与家人团圆的时刻。
江和就更卖力了,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了个遍,事无巨细,安排周到,只为安心与沈君竍过个中秋。
江凛近来心绪不佳,江和打算叫上江凛同游,只是江凛收了封信便匆匆出了门,看江凛神色凝重,江和知是重要的事,替他打点好行礼。
这些年来江凛未瞒过江和什么,此刻江凛不说,江和也不主动问。
他明白江凛是心有苦衷,待江凛想说时,他自会好生听着。
清石溪坐落于绵延起伏的山岭间,山色绝佳,流水潺潺,且民风淳朴,除去春节,中秋便是清石溪最热闹的节日。
中秋这日,百姓们在祭祀完月神后,一家子便会提着一篮子吃食上街,与人互赠吃食祝福。
要说最热闹的还是舞龙,乡亲们用粗细正好的木棍做成龙身骨架,再用干稻草扎在骨架上,便成了一条草龙,在舞龙前点燃稻草,底下人再撑着木棍相互配合着舞动草龙,草龙便成了一条气势如虹的火龙。
火光映照着众人欢愉的脸庞,既有团圆的喜悦,也有丰收的满足。【注1】
江和与沈君竍并肩而行,火龙与锣鼓喧嚣从两人身旁经过,又欢腾去往前方,沈君竍看着热闹的人群走远,抬头望向皎洁圆月,眼中星辰若破晓,嘴角扬起柔和的笑意。
沈君竍在看月,而江和在看他。
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两人走到半山腰,此处视野极好,将清石溪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往前看去,那火龙宛如活了般,往山顶游去,似要将人们的祈愿带回天上。
“满天星斗拱明月,拂地笙歌赛火龙。”【注2】
“此情此景,甚为贴切。”沈君竍出声感慨。
这热闹景象往年都是和江凛一同看的,年年岁岁如此,对江和来说已无甚新意,但此次身旁换成了沈君竍,江和竟从旧俗中感知出了几分新来。
思及江凛,江和又觉得担忧。
不知爹此刻去了哪里。
看江和神色时喜时忧,沈君竍开口问道:“江公子可是有心事?”
江和点头,没有否认,陆材离去后,江和仍为两人感到惋惜。
沈君竍:“若是不弃,江公子可同我说上一说,君竍不敢保证排忧解难,但定会认真倾听。”
于是江和撑着正好的月色讲起他听到的遗憾。
——
当年余父重伤不治,撒手人寰,余母悲痛欲绝,卧病在榻。
家中光景一落千丈,余梓既要担起家中生计,也要照料病重的母亲。
江和的祖父江珉曾托媒婆余梓说过媒被拒,在得知余梓的境地后,不曾远离也不曾说媒,只是伴在余梓左右,为她分担。
余梓心里念着陆材,不肯接受江珉的好意。
江珉心中明了,对余梓的陪伴与帮助时刻都保持着分寸。
余母病得愈发重,看余梓终日忙里忙外日渐消瘦实在心疼不已,而余梓又始终不肯接受江珉的心意,余母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于是寻了个夜欲跳河。
江珉搬到了余梓家边上,夜里不敢睡深,顾着余梓家的动静,怕余母有什么不便,余梓照顾不来。
余母体弱脚步沉重,勉强开开门走出去,江珉未曾睡深,被推门声扰醒,起身推开窗往余梓家瞧了一眼,一个佝偻的身影愈走愈远,不似是余梓。
江珉思索片刻,心中大惊,赶忙追了上去,外裳都来不及穿。
已至深秋,夜里结了霜,河水全然冰凉。
江珉顾不得许多,跳入河中捞起投河的余母,幸而赶得及时,余母只是呛了几口水。
余梓又梦到了陆材,甚不安稳,缓缓醒来,下了床想看看母亲睡得是否还好,床榻空荡,余梓吓得惊慌失措,屋内寻不着人,余梓急忙往外跑去。
刚跑至门口,便见江珉浑身湿透,背着人往屋里赶。
“快,快去找几件干衣裳给婶婶换上,我去烧姜汤。”
江珉一边交代,一边放下余母。
余梓吓坏了,但也很快反应过来,照着江珉说的去做。
江珉端了盅热腾的姜汤进来,怕姜味太重,他还细心地加了糖。
待照顾母亲睡下后,余梓才注意到江珉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湿透,在屋外守着直打哆嗦。
那一刻,余梓心中动摇,她盛了碗姜汤端过去:“江大哥,夜里凉,先把姜汤喝了吧。”
天确实冷,身体更冷,江珉也不多作客气,暖流下肚,他感觉好了许多:“谢余姑娘。”
余梓哽咽:“该是我说谢,江大哥,多谢你。”
她拼命忍住眼泪,今夜若是没有江珉,她将永远地失去娘亲,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江珉宽慰道:“余姑娘不要多想,安心照顾余婶婶,有什么事唤我一声,我定会来。”
夜深露重,江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余梓的语气比往日柔和了几分:“夜里凉,江大哥又受了寒,早些回家歇息吧。”
江珉听了出来,温声答道:“好。”
余母受寒严重,江珉每日早早闭店回家帮着余梓照顾,她头脑昏沉常处混沌,时而清醒,却将江珉的好全部看在眼里。
见余梓也不似往常那般将江珉拒于千里之外,余母担忧散去不少,她心知自己时日不多,若是余梓能寻个疼她护她的好夫家,自己也可瞑目了。
初冬时分,余母精神气好了起来,她心中有数,将余梓和江珉唤到跟前,问两人是否都互有心意,江珉答得坚定,余梓也点了点头。
余母喜笑颜开,将余梓托付给了江珉,为两人置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无亲朋好友,只有余母和天地初雪为证,余梓和江珉明白余母是回光返照,忍着哭意拜了堂。
余母笑着拿出一堆孩童衣物,说是给夫妇二人的新婚礼物。
未及春日降临,余母离开人世,去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
而后的岁月里,江珉余梓夫妻恩爱,余梓在生江凛时落下病根,待江凛成年,江珉将铺子的事都交给江凛打理,自己则安心照顾余梓。
余梓懂了为母的心情,希望江凛早日成家,每每谈及这个话题,江凛总是回避。
余梓虽急也不愿勉强,而后江凛带回江和,余梓便不再提他成家之事。
没过几年,余梓重病缠身,临了之时握着江珉的手:“我这一生倒也算圆满。”
只是她的目光望着架子上的锦盒,有遗憾流出。
余梓从未曾瞒过江珉陆材的存在,江珉知道陆材是余梓的遗憾。
他握着余梓渐渐冰冷的手靠在额前哽咽,肩头抖动。
若是此刻陆材在该多好,能全了阿梓的遗憾。
江珉在失去余梓后,不再留恋人世,两年后也跟着去了。
——
江和垂下头,道:“见老先生难过,我不忍将祖母的事细细说与他听,怕他难以承受。”
沈君竍轻声道:“也许公子可以告知于那位老先生,年少的情思该得个圆满,江夫人此生寻得良人,并不孤苦。”
他的话似山涧清溪淌进江和的心里。
其实先生所言甚是。
祖母与祖父恩爱不疑,老先生是祖母的年少惊鸿,而祖父是祖母的余生。
祖母虽无法回应陆老先生迟来的心意,但他可以做些什么让两人之间少些遗憾。
江和心中雾霾散尽,见月色也多情。
见江和眉头舒展,沈君竍莞尔而笑。
沈君竍的这一笑倒让一轮明月都失了色。
江和语气轻快:“谢先生同我过中秋,望来年仍与先生一起。”
沈君竍道:“嗯,望来年仍一起。”
注1:借鉴了“舞草龙”的习俗。
注2:出自朱元璋。
第6章 共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