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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袅惹翠裀

自李卿歌走后,江凛苍老骤现,很少再去铺子。

春至时,江和想起赏花之约,挤了空当履约。

沈君竍虽感动,却也不忍江和勉强,便寻了个由头推迟约定,道:“这花皆是去年新种,我照料得不周,因而今年花开得不算好,怕是赏得不尽兴,待我再琢磨琢磨门道,养得好了,再邀江公子共赏,才不负这人间春光。”

江和领下沈君竍的好意,他心思散乱,也怕扰了他的兴致。

江和彻底接手了和气生财,往日里既要顾着铺子生意,又要照顾江凛,能和沈君竍能坐下来好好交谈一番的机会甚少,更莫说出游了。

沈君竍知江和晓忙碌难抽身,得空时也会帮着江和照看江凛一二,江和对此万分感激。

光阴便似流水过。

记着沈君竍说的芙蓉开在秋日,早前江和看着芙蓉已长出粉白花苞,细细算来,这几日便会盛开。

爹应该会开心。

想到此,江和回家前买了江凛爱吃的卤猪蹄。

屋内一片漆黑,江和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江凛默默坐在窗边。

他点燃烛火,取出菜碟盛好卤猪蹄:“爹,怎么不点灯?”

江凛没应,江和也没在意,起了炉火给江凛温上酒:“爹,夜里凉,我给你温了酒,你喝几口暖暖身子再睡。”

江和没瞧见窗边的芙蓉,以为江凛搬去了屋外:“爹,想来芙蓉花应该开了吧,我给你买了卤猪蹄,咱们庆祝一番。”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江和奇怪,江凛平日里小憩睡得也不深,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沉。

“爹?”

江和望着江凛纹丝未动,他不讲话时,似乎连江凛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的心中仿若巨石沉渊,身子不听使唤地抖动,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爹?”

江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江凛身旁,伸出颤抖的手搭在江凛肩上:“爹……”

江凛的身子已然冰凉,只有额前散落着几缕白发随着晚风轻轻拂动。

活人的身子哪会这般僵硬冰凉,可江和不肯信,只当江凛是睡着了,睡得深自然是听不见的。

“爹,夜里凉,我们去床上睡。”

江和抱起江凛进了房间,替他掖好被子。

“爹,肘子等你睡醒了再吃,我给你留着。”

“爹,听说今年中秋捣鼓出了新花样,这次我们一起去看,和先生一起,人多热闹。”

“爹,我又做出了几款芙蓉点心,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李婶也会喜欢。”

江和握住江凛冰凉的手,对着哈热气:“爹,你的手好冷啊,我给你暖暖。”

“爹……”江和跪在江凛身旁,哭腔甚重,“你先别睡了,起来应应我呀。”

可江凛再也不会应他。

江和终是忍到极限,失声嚎啕。

江和哭得肝肠寸断,沈君竍听见了,立马猜到发生了何事,他想也没想地跑到江和身边。

江和此时需要有个人陪着,只是陪着就好。

平日里见江和,少年身形挺拔,而此刻他蜷缩在江凛身旁,像极了一只受伤无助的幼犬,沈君竍心中泛疼,把江和揽进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

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江和,任他将心中的痛苦通过眼泪宣泄而出。

被温柔的怀抱圈着,江和的软弱决了堤,他紧紧抓着沈君竍的外袍不停颤抖。

以往不觉,今日才知夜晚是如此漫长且难熬。

沈君竍帮着江和处理江凛的身后事,他陪着江和去求李家同意江凛和李卿歌葬在一起。

李家没有过多为难。

生不能同衾,但愿死同穴。

这是江凛的心愿。

那株芙蓉不知怎地摔下了窗台,沈君竍将其拾起好好养护着。

待江凛下葬那日,江和将它种在江凛和李卿歌的坟前,幸而损伤甚微,生机未减,花叶相守相衬。

相思芙蓉定连理,一言长相期。

——

东君不惜黄金缕,散作春风十万条。【注1】

清石溪的柳算此地一绝,与柳相衬的一奇是柳下候着的女子,寒来暑往,白日常在。

久而久之,这女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猜想层出不穷,关于她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大抵不离“遭人负心”,也曾有人好奇上前询问,那女子也不回答。

因被拂了面子,传出贬低她的言语便更多了,闲言碎语她自然也都听见了的,可从未放心上,一如既往专心地等,痴心一片。

再久而久之,人们习以为常,只有路过的孩童碰上时,拉着自家阿娘的手一脸纯真地问:“娘亲,那个婶婶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呀?”

“婶婶么?”

柳浣抬起手看看手背上泛起的褶皱,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河面上倒映着她已渐渐老去的脸庞,她挽了挽耳边散落的银丝。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江和与柳浣有一层浅的缘分,柳浣在大寒的天仍会孤身一人站在枯柳下,寒风钻入袄裙,她冻得直哆嗦,余梓心疼柳浣痴心一片,让年幼的江和去将人请进店里暖和暖和。

柳浣摇头拒绝报以浅笑,江和不知所措,跑回店里问余梓该怎么办,余梓叹气,转身拿了些热乎点心让江和送给柳浣。

起先柳浣不肯收,被人连着拒绝,江和快哭了出来,柳浣慌乱,忙受下江和的心意,这才止住了江和呼之欲出的眼泪。

余梓摸着江和的头道:“以后每逢大寒的天,若这位嬢嬢还在等,小和就给她送一份热乎乎的点心暖暖肚子,好不好?”

“好。”

年幼的江和拖着尾音承诺。

——

过了守孝期,江和收起悲伤,让自己忙得不得空闲,每日回家已是深夜,他倒头便睡,次日早早醒来开店。

孤寂的滋味会侵入骨髓,江和不愿清醒地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刘叔见江和神色越来越疲惫,终是忍不住动了气,把江和赶回家休息。

见江和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回得这么早,沈君竍讶异,他以为今日也是见不到江和的。

他开口叫住江和:“江公子,留步。”

江和打起精神:“是先生啊,先生可是有事?”

沈君竍点头:“确是要事,今年中秋,我可否邀江公子与我同过?”

江和一愣,又一年中秋将至了啊。

【望来年仍与先生一起】

这是他去年中秋向沈君竍许下的心愿。

如今沈君竍特来应他的愿,他怎舍得拒绝。

江和道:“与先生过中秋是我心愿,中秋那日我来接先生。”

沈君竍道:“佳节将至,想来铺子会很忙,江公子不必奔波,我在那处半山腰等候江公子来。”

“好,我定然早点去。”

江和到时,沈君竍正倚着树干望月,身旁放着两三壶冬阳酒。

月华洒在沈君竍的白纱长袍上,给整个人笼上朦胧的光影,那竹叶刺绣也如同泼了墨般深邃,江和竟瞧着有几分眼熟,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当日误以为的“姑娘”竟是先生,不由得笑出声。

沈君竍闻声转过头来,见江和站在那微微笑着:“来了怎也不叫我一声。”

江和:“看先生专心赏月,不忍打扰。”

沈君竍拿出一壶酒:“月要与人共赏才佳,江公子快请这边坐。我带了冬阳酒,是我自己所酿,手艺定然是不如江公子的,还望不要嫌弃。”

江和:“先生谦虚,先生酿的自然是极好的。”

温酒入肚,驱散了秋的凉意,沈君竍拿出一盏祈愿灯,叫江和许个愿望。

听闻今年中秋添了新花样,原来是添了祈愿灯。

江和看着灯发呆:“我暂时想不出愿望来。”

沈君竍:“那便把想说的话说于祈愿灯,让灯带给江先生吧。”

江和闻言心荡,沈君竍总能给他恰当好处的温柔与体贴。

他按照沈君竍说的做了。

爹,我会守好铺子,让和气生财传承下去。

爹,你不在,我觉得十分孤单,但现在我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孤单了。

爹,愿你与李婶来世重逢,执手白头,我在此世为你祝福。

江和睁开眼放手,祈愿灯慢悠悠地往夜空而去。

光影渐成一个点,江和觉得他的话好像真的能够传达给江凛。

对月共酌,同放天灯,山下仍是一条火龙翻腾,载着新的祈愿而行,江和的心被人间烟火填满。

见江和重振精神,刘叔欣慰。

霜寒时节,沈君竍得闲来了趟和气生财。

江和见了满目欣喜:“先生怎来了?”

沈君竍:“上次来得不巧,铺子关了门,这次来补了遗憾。”

沈君竍仔细闻了闻铺子里的香味,笑道:“这香味甚为醇郁,曾在一个雨天闻见,一直记在心上,原是江公子家的。”

江和眉欢眼笑,请沈君竍坐下,拿出食单:“先生看看可有中意的,我给先生现做。”

“嗯……”沈君竍沉吟片刻,指着一个道:“那便这个疏影吧,霜雪时节,梅开得热烈,应景。”

江和应道:“好,先生且等一会。”

沈君竍在等候期间环顾四周,店铺内的陈设充满古意,质而不俚,颇适合在此吊古寻幽。

铺子里客人低声交谈,喧静正宜。

江和将点心端上时,窗外正好下起了雪,江和往窗外探头,看见熟悉的身影,又回了厨房。

沈君竍看着红软软的小点心,觉得讨喜又好奇:“江公子,这是?”

江和:“这叫风华,是送给外头那位嬢嬢的。”

沈君竍顺着江和的视线望去,看见了枯柳下站着的墨绿身影,竟觉有些眼熟:“她可是在等人?”

江和点头:“等了许多年。”

这一句让沈君竍悲从中来。

“江公子,我可否与你一道去?”

江和没拒绝,给沈君竍拿了件披风披上:“外头凉,先生小心着凉。”

初雪尚未染透人间,落于地面化成水,积得多了,寒意便上来了,枯叶衰杨傍岸垂,柳候着春。

柳浣看着初雪洋洋洒洒,感慨人间又是一年将过。

她的身子本就不佳,加之受了寒气,咳了起来,帕子上沾了血,余光瞥见江和走来,连忙收起帕子。

江和将点心递给柳浣:“嬢嬢,天寒了,早些回家吧。”

柳浣接过:“多谢江小公子。”

热乎的点心抵挡掉一丝寒意,柳浣感到咳血之痛好上许多。

注意到江和身后还有人,柳浣问道:“可是小和公子的好友?”

江和让过身来:“正是。”

柳浣点点头,为江和交了好友开心。

待仔细瞧了一番沈君竍后,柳浣眸中吃惊神色渐起,斟酌着询问:“这位公子,可是姓沈?”

“柳姨。”

沈君竍朝柳浣恭敬地行了一礼。

——

沈君竍将柳浣请回家,江和心忧,跟刘叔交代了几句,跟着一起回了。

柳浣有许多话想问,但见沈君竍不急不缓地沏着茶,忍着问话的冲动,喝了一口沈君竍敬上的热茶。

沈君竍犹豫道:“柳姨,这些年,你……”

沈君竍原想问“你过得可还好”,可见柳浣饱经风霜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于是改口道:“你一直在等喻将军吗?”

见沈君竍挑起话头,柳浣放下茶杯,急切问道:“景逸他,他可还安好?”

这么多年,柳浣在心中接受着最坏的打算,却又总不愿放弃那一丝微弱的希望,此刻问出口,她紧张得揪住衣角,等待着宣判。

沈君竍心知,既然见着了人,那便躲不过也瞒不住,索性将事实告知:“喻将军他已、不在人世。”

最坏的打算果真应验。

柳浣出奇地没有悲恸欲绝,她松开了抓出褶皱的衣角,怅然道:“这样啊,他……”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颤抖的嗓音:“他可有留话给我?”

沈君竍:“喻将军说‘惟愿来生不负卿’。”

“来生惟愿不负卿。”柳浣喃喃重复道。

她的爱人,一心为她,却又唯独觉得负她。

柳浣挺直的腰背佝偻了下去。

这么多年,她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了一个结果,今后无须等,亦无望:“他走得时候可痛苦?”

沈君竍:“天子一剑封喉,没有太多痛苦。”

柳浣:“那便好,他受苦太多,临了前能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她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往门外走去。

沈君竍和江和想扶她一把,被她回拒:“不必送我,人各有命数,我自有我的归处。”

“君竍,好生珍惜当下。”

“是,君竍谨记。”

沈君竍躬身送别柳浣,再起身时眸中泪花晶莹。

江和从谈话中推出个大概,他面对着沈君竍,扶着沈君竍的手肘哄道:“先生,想哭便哭吧。”

沈君竍摇头:“人生便是如此无常罢了。”

沈君竍这么老气横秋的一句话,引得江和心好一阵心疼。

先生好似吃了很多离别的苦。

江和企图让沈君竍开心,道:“先生,我同你一起照顾嬢嬢吧,以后我们陪在她身边,让她不感到孤寂。”

沈君竍不愿戳破江和的愿景,扯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

江公子,没有以后了。

柳姨的一生于知晓的那一刻便结束了。

——

长宁之前,朝堂动乱。

喻氏满门忠义,进谏天子不可随意诛杀老臣。

天子盛怒,欲抄喻家满门。

喻景逸为保柳浣,私下里托陆舟保护柳浣,将其送走,他怕柳浣不肯走,特特留了一方绢帕给她。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浣儿,等我。

便是如此一个虚妄的希望,柳浣用了一生去等,她一直期待她的爱人穿过一路风尘出现在她眼前。

沈君竍曾跟着陆枝来过一次清石溪看望柳浣,那时陆枝骗她说喻将军受伤严重,正在京中养伤,待伤好了便会来见她。

他不解:“娘亲,为何要骗姨姨?”

陆枝道:“让她有个念头,好好活着。喻将军希望她好好活着。”

柳浣坐在柳下,白雪已覆满枝头,天地寂静,她回忆着往昔,泪眼模糊。

皇城朱巷旁,喻景逸驻足于一画摊前瞧着画作,不巧摊主内急,情急之下只得托喻景逸帮忙照看一会自己的画摊。

喻景逸欣然应下。

等了一会,摊主还未归来,他索性坐下,正巧画摊支在柳荫下,春风衬少年,恰成了一幅画。

摊主换成了俊俏郎,买家便多了起来,喻景逸为难,让买家任意挑选心仪的画,价钱看着给。

有女子有意打趣他,让他给自己画像:“画得好了,自有打赏。”

沈景逸也不恼,笔墨流畅,给她画了一幅。

画中女子身段婀娜,买家颇为满意,放下一锭银子,说自己还会再来光顾。

“先生画功了得,可否给我画上一幅画像?”此女子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注2】

喻景逸抬头,一袭鹅黄襦裙的柳浣猝不及防入了他的眼,佳人执扇掩唇,脸颊上透着羞涩。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注3】

喻景逸:“这个自然。”

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

柳浣看着画中的自己,更为羞涩了:“先生画得夸张了,小女子哪有先生画得这般好。”

喻景逸:“小姐无须菲薄,小姐在小生眼里和画中别无二致。”

柳浣手执团扇遮住半面,也遮住了脸上的绯红:“谢过先生高赞,小女子受之有愧。”

柳浣让侍女收了画,放下银子转身欲离开。

喻景逸起身作揖喊住柳浣:“小生喻景逸,景致的景,安逸的逸,不知可有幸得知小姐芳名?”

柳浣握紧扇柄,巧笑倩兮:“柳浣,杨柳的柳,浣花的浣。”

光影回荡,往今不辨。

柳浣仿佛在依稀朦胧间看见自己的爱人正朝着自己走来,他携了一身阳光,将霜雪都融掉,温声唤她“浣儿”。

景逸,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浣儿,你受苦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沈君竍为柳浣料理身后事,江和陪着一起,一如沈君竍当初陪他一般。

见沈君竍跪在墓前一言不发,江和想要安慰:“先生……”

沈君竍看得开:“江公子无须安慰我,对柳姨来说,她去了她的归处,自得圆满,做小辈的应为她开心。”

江和当初没想到这一层,江凛去的也是他的归处,哪须他人为之悲戚。

“先生……”江和附在沈君竍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抚平了他心中伤痛。

是了,烟光未老,爱人重逢。

清石溪的一奇消失了,有人说她和人跑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不想等了,众说纷坛。

拉着娘亲问“婶婶怎么一直站在那”的小女娃这次问道:“娘亲,娘亲,一直站在那的婶婶怎么不见了呀?”

娘亲答道:“因为呀,她等到了想等的人了。”

温柔至极。

注1:出自元·蒲道源《赋柳》

注2:出自《文心雕龙 声律》

注3:出自先秦·屈原《大招》

第8章 袅惹翠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