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作文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作文网 > 仙侠 > 夜梦翠汀山 > 第4章 第四章

第4章 第四章

苏晚心中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租界?他怎么……竟连洋人的地方也去了?那地方,岂是去得的?”

唐艳红哈哈笑了两声,望向苏管家,眯了眯眼,说道:“客户?是男客户呢?还是女老板?”

苏管家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地羞惭起来,叹着气,遮遮掩掩道:“我打听了,那栋洋楼之前还没有住人呢。那个洋人是新来的,最近在香溪市的生意场上,红火得很。我想,老爷……想也是为了生意……”

唐艳红将杯子一放,厉声道:“我问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男人……我没见着,听说红发碧眼,身材高大。”

唐艳红冷笑起来。

苏晚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也不由发冷。早知道张显贵是个荤素不忌的人,今日迷恋歌女舞女,明日又跟男戏子鬼混,可他……他怎么竟去招惹洋人!

张显贵虽在香溪市有些名头,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商人,若是得罪了人,叫这一家老小往哪里去呢?远的不说,洋人漂洋过海的,若是招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张显贵竟半点不顾及苏晚的名头脸面、性命安危!

委实是个混账东西!

苏晚想到这里,心中悲哀更浓,几乎滴下泪来。这会儿足底的高跟鞋倒是发挥了作用,支撑着她瘦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不至于使她晃动两下,在众人面前跌倒。

周萍梅搓着两只手,急道:“哎,太太,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晚有些悲凉地说着,仍是强打精神,说道:“不过,英租界不是歌舞厅,哪里能供老爷醉酒留宿?我想,少不得我出去一趟,兴许能把老爷劝回来。”

唐艳红拿起刀叉,一下叉起肥得流油的烧鸭肉,送进嘴里嚼了嚼,往上睨着眼,故意吓唬苏晚:“太太平日里不参加洋人舞会,想来不知道洋人长什么样子吧?红眼睛蓝胡子的,体味重得要用香水掩盖,毛发浓密得吓人!个子比熊还高。太太当真要去接老爷么?”

苏晚不回身,淡淡答道:“我在街头远远见过,虽不同种,也打扮得体,初见骇异,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二姨太多虑了。”

唐艳红眯着眼睛看她。苏晚正背对着唐艳红,抱着两条白瓷般的胳膊,垂眸低头,从颈至肩到腰,柔美惊人。司机将轿车开出,前院黄色的车灯打进来,落在吊灯之下,微微闪烁着扫过苏晚的身体,在苏晚的腰身留下一道夕阳余波般的光影,显得忧郁、古朴而幽柔。

唐艳红在那一瞬间却没有一个正常女人该有的嫉妒,她忽然觉得在那片光影交错中还欠缺了什么,是什么呢……对,是耳环。

苏晚头发丰厚,总是微微侧头闪避,若是在右耳处戴上一个饱满如水滴的耳环,只要有一丝光芒的照耀,耳环将会如流星般闪耀,比焰火更引人注目……

这样奇异的畅想令她莫名喜悦,加速的血液冲至面颊,盖过了脸上的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也许真是有些醉意了吧。唐艳红举起酒杯,又大喝了几口。

“等等!太太,夜里凉,我去给你拿件斗篷。”

苏晚仍是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等周萍梅匆匆忙忙地上楼去拿斗篷。

唐艳红真是觉得有趣极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言不语,含蓄贞静,平日里总躲着,等人的时候,就像一尊雕像。

张显贵这样混账,苏晚就不难过吗?唐艳红握着酒杯心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在苏晚的后背上。苏晚的脊背仿佛永远都是这么细,又这么直,令人想起一株秀气的兰花,在夜风中挺立,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倔强而沉默。

苏晚深吸一口气,跟着苏管家走出了大厅。

外面的空气湿润微冷,夜色浓浓。走下台阶的时候,苏晚忽然听见了令人心惊的喊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尖叫,还有一些闷闷的捶打声,是拳头打在铁门上的声音,咚咚的,仿佛击打着一面巨大的鼓。

两人不约而同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苏管家低声道:“太太,不妨事……总是在这个季节发作的。”

苏晚沉默片刻,本想置之不理,走了两步,那个女人的尖叫越发骇人,苏晚停下来,胸腔里似乎在这个夜晚积攒起白日里不曾有的勇气,忽然对苏管家道:“不要闹出什么乱子。让司机等一会儿,我去瞧瞧。”

苏管家不放心,跟着苏晚,绕过草坪,走向一间低矮破旧的小房子。那间房子跟气派的洋楼比不起,很是不起眼,从前是用来放柴火器具的库房,如今已经上锁,再也无人敢靠近。

苏晚心神不宁,还未走近,远远便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仆站在铁门前探头探脑,手已经搭在了生锈发红的大铁链子上,不由大惊,喝道:“你做什么!”

那个女仆吓了一大跳,回转过身,见是苏晚,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两只手在黑裤上颤巍巍乱抓着,懦懦抬眼,叫道:“太、太太。”

苏管家亦是吃惊,对苏晚欠身道:“太太恕罪,这是新来的,她不晓得。”说着,小步赶上前去,喝骂几句,拉着陈迎娣过来,要给苏晚赔罪。苏晚摇了摇头,说道:“苏管家,我知道她是新来的,她叫陈迎娣,你莫要为难她。”

陈迎娣本想下跪,听了苏晚的话,不由抬起头来,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苏晚。

苏管家喝道:“听见没有?太太宽宏大量,否则早将你卖出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也能由得你乱闯?那间屋子,是去不得的!”

苏晚瞥了一眼那间房子,内中叫声已止,门上的大铁链子,像凝固的红蟒一样捆着。她心中一时烦乱惊惧交加,不愿再多事,紧了紧斗篷,有些怕冷似的,说道:“罢了,苏管家,正事要紧,我们走。”

苏管家应一声,匆忙赶上。两人自是无暇理会一个新来的女仆,张显贵的风流艳遇即将带来的麻烦,正像阴霾一样缠绕在他们心头。

苏晚走得极快,黑色的斗篷仿佛要被风吹起,那背影显得矜贵而脆弱。陈迎娣一直目送着苏晚,望见她在朦胧的夜色中拐过高得能遮住人的草坪,看不见,她真像墨水一样,融化进夜色中了。然而哒哒的走路声,即使拐过了草坪,也还响着。

陈迎娣睁大双眼,直到看见黄色的车灯扫过漆黑的苍穹,从墙头穿梭而过,直到听见车轮从柏油路上碾过,引擎发动声间不可闻,才转身离去。

那间诡异的矮房中,却发出低低的女巫般的笑声。

轿车一路开得很平稳。

苏晚独自坐在车的后排座,仰着脸,望见油黄色的路灯,从车窗上一下一下地穿梭、映照。她的眼睛仿佛是蒙着雨汽的玻璃,面容带有一种孩童的茫然。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望着窗外。

苏管家知她性子古怪,不爱说话,不喜人打扰,但不忍见她露出这样愁云惨雾的神色,回过头来劝慰:“太太,你莫担忧,很快就到了。”

苏晚点头不语。她很想叫一声“舅舅”,却又碍着司机也在,就像舅妈说的,要讲究“体统”。可是要这体统做什么呢?

苏晚真想不管不顾,大哭一场。但若是旁人见了,只会诧异苏晚发了疯。在阿爸阿妈眼中,苏晚是顶有福气的!嫁了这样大的商人,还不好么?就算张显贵花天酒地,荤素不忌,还不是强过地主、小贩、码头扛沙包的?

但苏晚就是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她真希望张显贵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却要去求着他回来,真是讽刺。

车究竟开到了哪里?

苏晚看着车窗外。轿车正经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许多黄包车停在歌舞厅外头,有些醉汉东倒西歪地拎着啤酒瓶在街上乱走,还有一些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西装的人,站在巷子口抽着烟,交头接耳,不知是些什么人。

渐渐的,道路干净许多,连水塘子都没有了,两边栽种着大片樟树,洋楼建得雪白又气派,还插着一些用洋文写的路标。苏晚知道,这就是到了租界的地盘。有人查岗,司机亮出身份证明,顺利放行。

“那位先生叫什么呢?”苏晚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那个洋人的名字。

她有些窘迫,她毕竟不懂洋文。不过,像这样的洋人宅邸中,也是少不了翻译的。

苏管家笑了笑,说道:“太太,洋人的名字可长了,我记不住。不过,听说那个洋人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姓史,名翠汀,香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称呼他一声史先生。”

苏晚点了点头,心想:姓氏倒不奇怪,可是翠汀这两个字,不是更像女孩用的吗?到底是洋人,还不懂汉字的传统用法。

她这么想着,车的方向忽然一拐,一个看大门的洋奴只是看了一眼,就吩咐人拉开铁闸门,放他们的车进来。

看样子,张显贵在洋人的家里混出名堂来了。苏晚又羞又恼,有些不安,张显贵醉酒的样子能有多好看呢?若是发了酒疯,叫人扣住,苏晚救不出他不说,自己和舅舅也是羊入虎口,有来无回了!

苏晚攥了攥手心。此时,车已开过院子里的喷泉,停在一栋豪华典雅的洋楼前。

“太太,”苏管家似乎斟酌了片刻,说道:“还是让我先进去瞧瞧,兴许老爷醒了酒,我再对他说,太太也来了,老爷就会跟我一起出来。”

苏晚点了点头。舅舅毕竟还是看顾她的,那种地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妇人不好抛头露面不说,苏晚不喜这样的场合,难免露怯。若是张显贵还有点良心,肯回家便好,若是不肯……苏晚眼眶红起来,手心攥得越发紧,心想:他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面了么?

苏管家关上车门,戴上毡帽而去。苏晚有些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只觉车内空气又热又潮。

司机大约也觉得有些热了,抬起手想擦汗,手上却戴着白手套,便又放下。苏晚看见了,说道:“你不必在这里守着,出去抽会儿烟吧。”

司机正巴不得呢,忙道:“是,太太!”

司机一走,苏晚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些许。她透过玻璃打量面前的别墅。尽管是在夜色中,院中灯火明媚,可以看出这栋楼是极漂亮的奶黄色,白色栏杆,圆形拱门,斑斓花窗,顶楼还有一个圆堡钟楼,院子极广阔,往右看去有一条被桂花树掩映的小道,也许是通往后面的花园的。

张显贵在内中不知做些什么呢?难道就是在参加洋人举办的舞会吗?

司机正在前头不远处,手插口袋,绕着路灯抽烟,朝内中窥探。

舅舅迟迟没有出来。

苏晚觉得有些热了,实在忍不住,便伸手解开了一直扣到脖子上的第一颗纽扣,想透透气。

晚风,正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苏晚偏过头,将座椅当靠垫,望了望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幽绿色的树,按下心头的焦躁,安静地等待、憩息起来。

苏晚实在太瘦了。那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就像薄被子一样,显得很宽大,也愈发显出她的瘦弱乃至脆弱,仿佛透过斗篷,还能窥见她隐约的身体线条。她这样侧着脸,睫毛在沁出薄汗的、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参差不齐的阴影。

突然间,苏晚有些心惊地睁开了眼睛。她紧紧搂着斗篷,朝四下里张望。四下里仍是原样,还是这些树,这些灯光,也没有多余的车来打扰。但是,苏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人在窥视自己。

她左右张望了片刻,舅舅还是没有出来,司机还在前头抽烟。她复又躺下去,闭目小憩。但过了片刻,她仍是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弹起。

她仍是感觉到一股暗处的目光,在窥探、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凝视自己。

没有人会相信,但苏晚就是能感觉到。她感觉到那股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己因呼吸而起伏的黑色斗篷上,落在自己被灯光照亮的刺绣黑纱上,落在自己敞开的领口,那一颗纽扣打开处,光影掺杂之间,仿佛通往神秘的道路,顺着脖颈的骨节,薄汗若隐若现……

司机看过来,掐灭烟头问道:“太太,怎么了?”

苏晚摇摇头,道:“没怎么。”

算了,还是将纽扣扣上吧。苏晚脸色现出一种怪异的潮红,动作也显得有些慌张。她四下观看,却还是没有看到其他的什么人。奇怪,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舅舅呢?为何还没有出来?

过了片刻,苏晚听见内中传出粗鲁的喊声,瓮声瓮气的,不是张显贵还是哪个?

张显贵显然还没有酒醒,苏晚听见他粗鲁地对舅舅喊道:“我不、我不回去!老子在这里好……好得很!谁来我也不走!嘿嘿!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走,嘿嘿!”

苏晚的心本来悬在半空,这下又结结实实地掉了下去。忽然之间,又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这么长久以来的担忧、惊惧、耻辱……叫人如何忍受呢?

司机急急忙忙地走过来,看见苏晚的神色,有些诧异地道:“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