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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苏晚走神片刻,才渐渐听清唐艳红的“唱词”:

“可叹富汉膀大腰圆,夜里正如泰山倒,折得床柱四只脚,危危颤颤似欲断,伊呀呀呀!恨不能手执了一把金刚刀,玉手削,五指裁,将那五两肉,卖与东家俏屠夫!”

这哪里是什么戏文里的唱词?苏晚不禁莞尔:这个唐艳红,趁着张显贵不在,竟将他编成曲儿了!

苏晚半分不喜张显贵,听唐艳红将他这样编排,只觉有趣。旁边的周萍梅却是吃了酸杏一般,将眉心拧出一座黝黑的小山,苦大仇深,侧过半边身子,仿佛唐艳红的声音与动作是季西乡下某种可怕的巫术,能害人。

“呵!小小洋楼锁奴身,好似金龙困浅滩!欲要飞天去,只恐化仙上广寒,哎哎哎!若不飞天去,珠宝牢笼非我地,满院刁奴非我喜,痛也!难哉!”

周萍梅听不懂什么“痛也”、“难哉”的,先是听见了“飞天”,鼻孔里便发出不屑的哼声:“这是唱的甚?还想飞天去么?她莫不是想成仙、当仙女去了?”后又逮住了“刁奴”二字,连忙捂住胸口,拽了拽苏晚的袖子,气道:“太太,你可听见了?分明是借着唱戏,大声骂我们哩!”

苏晚正看得入神,哪里听见周萍梅说什么,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睛只管望着唐艳红。

真是奇了,苏晚心想:往日里虽同住一屋檐下,分隔两端,见面兜路,昼夜避开,我满心只打算敬而远之,不相往来,谁知这唐艳红恶名满楼,今日一见,却觉活泼灵动,俏如红花。也不知她是临时起意还是思索已久,能将自身际遇写成唱词,倒不似传闻中不堪,却有两分才气。

苏晚再凝眸看她动作,原来虽带着唱戏时的习惯,那动作却大多是无关的,唐红艳转身、走位,压根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全无章法,是孩子心性。有时唐艳红唱到兴起,腰一弯,顺手就将足底靴子拔了下来,在袖子里挥舞两下,竟是个狂人了!

苏晚看着看着,脸上不禁泛起微笑,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此时唐艳红却又唱道:“苍天淅淅沥沥为何人?奴这胸中苦泪似大江,何年何月流得干?楼中正有一大婆,近日只管多克扣,可怜胭脂水粉难盖面,素面朝天泪空流!正是,独守空闺青春老,红颜又遭风雨蹉!可叹呀!”

周萍梅这下可忍不住了:“这唱的都是些什么?叫人听不懂哩!”

唐艳红正是闷极无聊,胡乱编凑了几句顺嘴,听到周萍梅的声音,才回转过身,一双漂亮的杏眼,远远朝她们站立的小阳台洒过来一小片又似嗔怨又似嘲弄的目光来,眼皮眨了两下,才似看到她们,托着半边粉腮,故作娇俏地笑起来:“原来是太太和周妈。周妈,可不要你听懂,只要太太听懂,可不就够了?”

她这话并非实情。本就是临时想的,临时唱的,自己胡诌一听,自己听了都要笑,哪能想到苏晚真的会来瞧她?

苏晚待人,向来避而不见,房门锁得紧紧,连钥匙都沉进香溪底,像一件封锁在梨花木雕笼箱的神秘古董。

“太太自然听懂了,”周萍梅两腮鼓着气,挺着胸膛道:“这才想问二姨太,哪里就克扣了呢?”

“克扣不克扣的我哪里晓得?老爷不在,张家的账本不向来都是太太管的吗?”唐艳红半眯着眼对苏晚笑道:“老爷许久不回来,太太又管着账,我数月不闻肉味,面容消瘦,若是老爷回来,不喜欢艳红了,又在外头找了几个相好的,岂非不美?”

周萍梅一句“胡说”就要脱口而出,苏晚却按住她的手,神色平静,不作声。

唐艳红抬起养得白皙鲜嫩的另一只手,继续胡诌道:“我这夜里总犯心痛的毛病,想来都是首饰少了的缘故。从来老爷在家的时候,都要在床上铺满金项链,我才睡得香甜!”

苏晚似乎早已对任何人的挑衅无动于衷,只是微微一笑,道:“是苏晚的错,二姨太受委屈了。”却也并不多说,转头看了周萍梅一眼,便在周萍梅的伞下微微将身子一收,身子极柔软娉婷的模样,要走向房内。

呵,每次都是这么说,不痛不痒的。唐艳红心想。

周萍梅护着苏晚,还没走进房内,便听得那唐艳红嗓门极敞亮地笑道:“太太可要记得才好!”与此同时,一股明显的风势扑打过来,颗颗雨滴子,几乎是飞旋着砸在她们身上。

原来那唐艳红唱戏多年,有一手绝佳的水袖功夫,隔着这样的距离,使劲一打,就偷袭了人。

周萍梅一股老火,待要喷薄,却被苏晚急急拉住,两人收了伞,出了门,周萍梅一面弯腰在苏晚身上拂着,要拂去那早已从绸缎上滚落的水珠,一面忍不住又念叨了起来:

“阿弥陀佛!我活到这么大岁数,还不曾见过有什么女人,能像她这样会胡诌说嘴!成日大鱼大肉,就这样着,还没闻到肉味?怕是得了感冒,将鼻孔堵住了!哼,还敢提首饰,这平日里的花销用度,要不是太太你看着,怕是整栋洋楼都要被她掏空了哩!”

苏晚已没了观雨的兴致,快步离去,一路去往自己的房间。

苏晚的房间绝对是与这栋小洋楼最格格不入的所在。苏晚有时也能听到仆人的议论,虽然那些声音小得就像夏夜花园里的蚊子,但苏晚就是知道。

她的房里摆着一张老式花雕床,青色的床帐,像雨后江南天。梳妆台、柜子、箱子一概是花梨木或者紫檀木雕,连挂画也是东方花鸟鱼虫、神仙童子,柜子上放着的窄口细颈白瓷花瓶,却鲜少插花,只是用来盛放雨水。

张显贵曾嘲讽苏晚是将它们当净瓶了,该插一根杨柳枝,后来苏晚日日换水装水,从容不迫,张显贵才有些恼怒起来,先是说瓶子里长了蛆,又跳起来,质问苏晚是不是还要在房里放一张供桌祭台,将乡下的箩筐都摆来才满意?

或许那些仆人们说得没错。苏晚有时步入自己的房间也会有这种恍惚感。她苏晚,还真是成了一件古董,一个旧式女人,蒙尘的,暮色的。

苏晚拉开梳妆台下的柜子,将一个小木盒打开,内中放着一个碧色手镯,盈盈生光。似乎是结婚之前,阿妈拿着张显贵给的聘礼钱置办的,说是给她当嫁妆。她从来也没戴过。

“周妈,你看看这镯子,不是假的吧?”

“哎哟,哪能有假的呢?当初是我陪着你妈去的,去的也是老爷的玉器行,他们不敢卖假的。”

苏晚沉默片刻,将盖子合上,递给周萍梅,说道:“既不是假货,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二姨太那样见过世面的人,若我送她假货,她必要吵闹的。”

“太太,你……”

苏晚打断周萍梅的话:“老爷不在,她的日子乏闷无聊。从前老爷总会带她出去吃饭、看戏、跳舞、买首饰的,她安分已久,如今既开了口,我总要满足她才是。我自己愿意俭省,却不能委屈了人家。横竖这镯子我也不戴。”

言罢她坐下来,总算能趁机将高跟鞋蹬了。

周萍梅拿着手镯盒子没有走,唉声叹气起来:“太太,这一天天的,几年也过去了,可怎么好……当初这门亲事,毕竟,这里头也有我和老苏……”她低头摩挲着盒子,似要掉泪,嘴里说道:“都怪我,都怪我。”

苏晚好不容易想偷偷摸两下酸痛的脚,这下连忙转过身去,拉住周萍梅的手,叹道:“舅妈,还是怪我,我才说了几句话,倒惹得你掉了两回眼泪。”

“不不不,太太,”周萍梅连忙摆手,抽噎道:“我老了,总想起从前的事。当初你还那么小,你妈就将你送了来,我将你放在厨房里,当个烧火的丫头,哪里想到,老爷他偏就看见你,就要娶你当太太呢?”

苏晚沉默不语。周萍梅接着道:“老苏暗地里也说了,老爷是个花花肠子,又爱找舞女,又爱玩戏子,越是风骚的,他越中意。虽是瞧着大方,一时不高兴,也是翻脸不认人,靠不住。可是你爸你妈非求着我,他们差点给我跪下来,我没办法,几个人商量着,也就同意了……太太,我知你心里不高兴,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最要紧,是讨老爷的欢心。不然,也是自己难过。”

“舅妈,”苏晚低着头,忽然轻轻地开口:“我不难过,我自己一个人,倒过得快活。”

“现下是自在,可往后呢?良景小姐是老爷的独生女,今年已十六岁了,会说洋文,会念书,脾气那么厉害,就是十个唐艳红也赶不上!当初老爷身边那群莺莺燕燕,是什么下场,太太不记得了么?”

苏晚当然记得。张显贵的独生女张良景,真真是张家上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角色。

苏晚不知她从前如何,大约在张显贵尚未发达之前,也吃过苦头的,又无亲娘教养,小小年纪,跋扈阴鸷,十分吓人。

听说在张良景十岁时,张显贵从外头带了女人回来,要给张良景当后妈。张良景一不叫人,二不微笑,默然回屋。张显贵尚且在楼下腆笑赔罪,突然间,一道滚烫的水柱从天而降,烫得那女人在张良景的欢笑声中尖叫起来!

张显贵吓了个半死,急急送往医院,幸而没闹出人命。那个女人出身普通,张显贵花了一大笔钱,摆平事端。他的宝贝女儿却依旧欢乐无忧,叫喊着要吃红通通的大螃蟹,搅得张显贵从此对蒸螃蟹也没了食欲。

过了两年,香溪市的女人都晓得,若要当张家太太,需过张良景这一关。遂有不服者,想立立威风,毕竟,不过是一个半大女娃,能怎么样?

听说有一个风情万种的歌女,给张良景买了一盒巧克力,弯下腰来捏张良景的小脸,半是玩笑半是威压地说:“良景小姐,让阿姨当了后妈,就算以后生了小弟弟,也不会亏待你的。”

张良景冷眼瞅了瞅那个礼盒,将红带子拆了,打开一瞧,内中果然是整整齐齐的格子巧克力。张良景也不说话,抓起来就吃。歌女一见,又是惊喜,又露出些许意料之中的得意来,自以为已将女娃娃收服。

孰料那张良景狼眼上翻,“呸”一声就将一滩嚼烂的褐色巧克力喷在歌女那漂亮的脸上,将巧克力一颗颗掰出砸她不算,还打烂了花瓶,抓起尖锐的碎片,要去割她!

等张显贵急急忙忙赶回来,那歌女衣衫不整、身上带血,哭喊尖叫着冲出大门,从此再也不敢来。

那个混世魔王,却在屋子里放声大笑。

苏晚至今都不明白,当初她战战兢兢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张良景看到她,却为何没有当场发难。

苏晚还记得,当时无比局促、茫然的自己,视线首先是落在张良景的脚上。那是一双很漂亮的西式鞋,软软的材质,清新的天蓝色,中间是空的,露出雪白的袜子,在脚踝处打了一个蝴蝶结。这双鞋子有一只是落在地面的,另外一只却踩在一张小矮扎上,缓缓摇动。

苏晚的视线沿着雪白的长袜往上移动,看见蓬蓬的裙摆。苏晚心想:真是洋娃娃一样漂亮的打扮。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张良景,斜倚在沙发中,穿着天蓝色的公主裙,剪着一个锅盖头,齐刘海,白白的皮肤,确实像一个大号的精致娃娃。

苏晚鼓起勇气去看张良景,四目相对时,苏晚才知道,原来张良景并非如传闻所说,长一对凶残的狼眼。恰恰相反,她有一双很大、很好看的眼睛,在窗外斜阳与水果刀的反光下,金银交辉,像两汪被阳光照射的粼粼池塘。

张良景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晚。苏晚有些害怕,避开视线,垂下眸子。偏过头的一个瞬间,她好像看见张良景鼓动着两腮,似乎想露出一个并不熟练的笑容。

苏晚不能确定,也许是看错了。

张良景当时手里还托着一个苹果,正在削皮。苏晚终究是害怕的。她虽然惊诧于那双眼睛的美丽,还是在那把刀锋的映衬下,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苏晚之后也一直有些畏惧张良景,怕她某一日会暴起伤人。有时远远望见张良景站在走廊下,也如同见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直挺挺立着,隔着老远的距离,亦寒光逼人。

不过,苏晚忘了,她跟张良景之间,只差了四岁而已。

张良景始终没有伤害过她。苏晚有时会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辣手无情的张家小姐会接纳自己。她心想:也是只是没有正面交锋的机会,不管怎么样,躲着就是了。

很久以后,苏晚偶然从张显贵口中听到张良景当初对自己的评价。据他所说,那天良景没有看他,仿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苹果,忽然说了一句:“那么多女人里面,这个最漂亮。”

张良景向来眼高于顶,她会这么说吗?苏晚心想:这大概,又是张显贵的又一句醉话罢了。

周萍梅忧心忡忡地说:“小姐渐渐大了,若是将来找人入赘,占了家产,岂不要赶人么?依我看,太太还是赶紧生个小少爷……”

“舅妈……”

“反正老爷今晚就要回来了,不如……”

苏晚一愣,耳边好似听了个焦雷,口干舌燥,惊得握住周萍梅的手问道:“舅妈你说什么?老爷今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