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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难甘虎口委求全

车驶入私家车库。

下了车,岑滢跟在霍庆身后进门,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号。

刚才这一路,她脑子里烧包的酒精一点点挥发,渐渐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嗯,无耻。

不防霍庆猛然回身:“有男朋友吗?”

岑滢一哆嗦,倒退两步:“前,男友……”

霍庆微皱眉:“喝酒了?”

岑滢不敢看他:“那个,晚上和朋友吃饭,喝了一点……”

门廊灯光暧昧,他挨近她站着。

岑滢几乎不及他的肩高,也难免闻到呼吸间的一点酒味。

淡淡的,跟她喝的不是一种。

没听见他再说话,岑滢微微抬起头,见他眯着眼在打量她,一时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紧张得又缩小一号。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岑滢低着头脆声答,心里却慌得失火。

“浴室柜子里有新的浴巾和睡衣。”霍庆说完上楼去了。

岑滢视线跟着那双深灰皮拖一级一级上去,到看不见,环抱双臂慢慢蹲下来,救不下的火已经蹭蹭燎上了头顶。

她弓着背按开浴室的灯,想进去拿冷水拍脸。

一推开门,瞳孔登时张得要爆裂开。

这个浴室,有她和普朵合租屋的两三个那么大。

大圆弧落地窗占满整个外墙,半边弧窗挂着薄荷蓝晶亮的水帘,就像透着海水看洒在海面上流动的阳光。

水帘前是青石垒砌的浴池,悠悠腾着点热气。

她走近一看,喵的,这是华清池吧......比她的卧室都大。

嵌在一端的液晶屏正中大字显示40°C,四周是没有文字的图标,她只看懂一个网络标识。

岑滢在震惊余惊中抬头,就见头顶前方有一大片圆形的星空,熠熠灼灼。

星空正对地面一个直径三四米的湖蓝大圆,圆中凸嵌着不对称的晶蓝雪花。

圆外一层层渐变的蓝,泼墨一般以一种从容淡去的色调,从浴室中心一直铺陈到四面墙线,透着玉石般的哑润光泽,浑若天成,看不出一点拼接。

左边墙上有一个蓝色半月开关,她忍不住按下去。

万千雨丝水晶帘子一样从星空垂落下来。

热汽朦胧中,三面白墙渐渐变成半透明的粉蓝色。整个浴室一时间晶莹剔透,犹如水底倒映蓝天一般。

弧窗玻璃忽然闪起彩色霓虹。

岑滢好奇奔到窗边,顿时屏住呼吸。

外面池塘漂满萤萤点点的银色夜灯,像游着一池星星。

池边尽是喷焰的向日葵花灯,花脸橙红,花心胭红,挤挤挨挨。放眼望去,一直铺满看不到边的山坡,在天地合围的黑暗世界中,日出似的映红了半边天。

老板家浴室非人的梦幻,突破了岑滢对未来自家狗窝装修想象力的极限。

她双手扒窗,心头滚烫,忽然对吃饱就好的人生堪堪生出点痴心妄念。

她也想凭自己的努力,拥有一个这样的浴室、这样的花园......

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

岑滢惊醒回头,想起今天有幸得见样板房的原因。

她看着身后这间恨不得收藏尽世间所有蓝的浴室,再望望那一山坡浓烈的橙火,想当然地自我安慰,这房子的主人可能不太像,嗯,表面看起来那么凶悍冷漠。

又是三声敲门。

她打开门:“霍,霍总……”

岑滢身上的衣服纹丝未动,头顶一圈沾着密小的水珠,细光闪闪。

霍庆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触,收拢,也不说话,两手插兜,站在门外看着她。

岑滢忙说:“我,对对不起,我我,今晚,不清醒……”

霍庆鼻子里哼哼一声,眼睛半眯,头半侧,像在回味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半刻,口齿含糊冷笑:“不清醒?”

表情明晃晃就是认怂道歉不好使。

岑滢求生欲强烈,只好试试抱大腿,向霍庆猛一折腰,喊道:“我,我,以后会为霍总努力工作……”

霍庆顿时惊得后退两步,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忽而,他低头凑近,好声说:“你是怎么觉得,还能为霍总工作?”

这话的语调和内容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张双皮脸,一面明明笑容可亲,一面却呲牙要咬掉你的头。

表忠心的人像挨了柳叶封喉,终于明白,自己一个电话把自己干失业了。

失业的人看着那张已经对她兴趣全无透着冷漠的脸,并不比曹会阑饥不择食的表情吓人。

她心存侥幸,手扶门抠墙,挣扎怎么跟老板套点近乎,为她的饭碗求一线生机。

就听霍庆审间谍似地冷声怪气说:“主动打电话勾人兴致,又说自己不清醒,说,谁教你的欲擒故纵?”

岑滢僵着脖子,鸡眼兔脸望着眼前满表情嘲讽的狮脸,脖颈儿扯着头一厘一毫往后缩成鹅状,嚅动猩猩唇,左右想,自己怎么就成欲擒故纵了......

就听身后一声霹雳,蓝色巨光闪过弧窗,接着又是一连几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岑滢吓得一抖灵,正抠墙的食指颤颤抬起半寸,海马似的后仰,指向声音来处,讪讪解说:“春......春雷。”

对面的人要笑不笑,用看白痴的眼神盯了她一阵,缓下来,似乎有点不屑跟智障一般见识。

解说员立刻察觉这是个拍马屁的好时机,壮着胆子说:“这,这个浴室,装修很有品味,像一望无际的蓝……”

“天”还没说出口,她骇然抱住了门柱。

因为霍庆那张脸突然就像谁炸开了阴曹地府,鬼怒人怨一下子就怼到她眼前。

他两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只关过岑滢身后的卫生间门,逼得她松开门柱往前挪了一点。然后,另一只撑上门边的墙,框住了面前发抖的人。

“这个房子,四周都是树,有什么响动,天都听不见。你要是死在这儿,正好夜黑雨大,就给你埋在那边山坡上。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客厅阳台外一片黑乎乎的山影。

“那就是块荒地,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个人来走走。”

岑滢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平平无奇的马屁,怎么就能拍在棺材板上?

只能理解为,这个人性格古怪无常、暴戾冷血。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再敢说一个字,对方就敢把这房子变成凶宅。

霍庆吓完人,乜乜眼俯视,抬起下巴一点:“你,打算怎么补偿?”

岑滢一听,猛想起曹会阑和何谷津津乐道的娱乐圈潜规则秘闻,花样惊世骇人,登时血往头顶涌,脸憋得通红:“我没,没那经验……怕……怕......咬到你……”

霍庆脸上千万只蝗虫飞过,万万只骆驼奔腾,十万天兵下界都驾不了那么些乌云。

一转眼,乌云中又翻出些猪肝红来。

岑滢倒吸冷气。

理解错了……

霍庆拎起软下去的身体抖了两抖:“还等我动手?”

岑滢哆哆嗦嗦:“我,我自己来……”

霍庆撒开人,转身走向酒柜抓出一瓶酒,右手拎酒瓶,左手中指缝夹着个酒杯的细脚,垂着两臂走到客厅窗边,背对她坐在那里的一张炭灰美式单人沙发上。

又把左手翻起来搁在沙发扶手上,就着手往杯里倒进浅浅一层琥珀色的酒。

然后,右手把酒瓶往怀里搂了搂,左手擎着杯底晃了两下,缩回来,搁在左腿上。也不喝,仰头往后靠着。

岑滢磨了一个小时,终于憋死了和韩川重逢的心,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了。”

霍庆半窝在沙发里的头动了一下,懒懒转过脸,眼睛似睁未睁。

岑滢一见,下意识“啊”一声躲到沙发后面,刹时觉得自己又蹲回那夜臭脏冷的垃圾桶背后。

她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就听霍庆连嗤带笑说:“小肚小肠儿也敢想生猛海鲜,没有铁板骨还想换金项链,山旮旯里的喇叭花成了精了,也羡慕山茶花能卖价钱,说你是真清高真清纯呢,衣服脱得倒挺快,洋耗子插狗尾巴草,装得好大白兔。不过,我说过要碰你吗?”

岑滢一下子懵住,只觉自己脱光衣服,又被扒下一层皮,筋骨尽露,血肉淋漓。

她猛抓过衣服胡乱穿上,腿一软,膝盖撞在地板上,声音不大,疼得浑身乱颤。

霍庆还没说完:“洋耗子还能卖卖可爱,您这大骨架子是能入药,还是能挂个旗迎风招展?搁在博物馆里展览,也比不过恐龙岁数大,招人一看,扔垃圾堆里盘活点儿吃的,还抢不过土耗子,这自信,就跟潘家园那些古董破烂儿似的,假的假的,还忽悠个天价钱,奸商!听过‘心厚无底天地挤’这成语吗?”

岑滢爬起来踉跄往门廊走,被一声喝吓得站住。

“过来陪我喝酒!”

岑滢仰头抹泪。

本指望他救她于地狱,原来他就是地狱的恶魔。

霍庆余光投到她脸上:“哟,还哭了,委屈?”

忽然把酒瓶子往沙发扶手上一捶,眼凶脸寒说:“我告诉你,只有我嫌弃你,你没资格对我挑三拣四!”

岑滢兜着一眶眼泪,忙不迭点头,接过霍庆递来的酒瓶。

说陪喝酒,看看周围也没有多余的酒杯。

她就蹲下,让开霍庆呆滞往前的视线,眼力见地帮他左手里的酒杯添酒。

没想到收瓶时脚踮酸了,微微一抻,抻抽筋了,手一软,酒瓶滑叽掉在地上,满口咕咚一阵吐酒。

岑滢抢救起酒瓶,傻眼只剩半瓶。

再看地毯,已经淹了一大片。

立刻感到头顶发烫,吃人的目光快把她点冒烟了。

巍巍抬起头,发现那两只眼睛根本没在看她。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人头还窝在沙发里,右手插在睡袍兜里,拇指别在兜口,端酒的左手静态在左腿上,眼神有些空洞呆直地望着那一山坡的向日葵灯。

那身青灰真丝睡袍和沙发浑若一体,乍一看,像个影子晾在灰不溜秋一堆不知什么东西上。

岑滢抱着酒瓶站在一旁,一不敢说话,二不敢动。

时间一长,就怀疑霍庆是不是睡着了。

又寻思,没见过人睡着还睁着眼的,他会不会是.......死了。

忍不住想伸手探探鼻息。

几番犹豫。

忽然听到一声婉转清脆的鸟叫。

闻声望去,一只戴胜鸟落在窗外阳台雕花的栏柱上,跟印第安酋长似的端持着一头翎毛。

它身后,那些向日葵灯鲜艳的橘红褪成了南瓜色。

她有些疑惑,抬头见穹顶已经发白,稍稍松口气。

这一夜,快要熬过去了。

实在是无聊又有点恐慌,岑滢看一只鸟都能看出诸葛亮的气质。悄悄讨教,要不要探眼前这个人的鼻息。

这位军师慢悠悠剔着毛,发表了不紧不慢一连串叽叽喳喳。

岑滢真的一叽一喳分辨,它说的是肯定的意思,还是否定的意思......就听这边喃喃一声长叹:

“夜真长……”

岑滢吓得差点没拿住酒瓶,忙看霍庆。

只见诈尸的人惺忪着眼,慢慢转头向她,一副失忆迷惑的神情。

一眨眼,冷漠回到眼中,他懒声说道:“说个笑话,我笑,你走。”

岑滢大脑紧张疲倦到极点,听到这话懵了一下。

撞邪似地被吓了一夜,要不讲个鬼笑话?

“笑,笑话......那个……哦!有人买猪筒子骨,想补钙……结,结果猪笑了……猪说,我自己还缺钙呢!”

霍庆眉头一皱:“说谁是猪?”

岑滢走心急切,还是忍不住想,这么硕个老爷们儿,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样爱多心。

“还有还有——”

扣搜半天,想到一个熊瞎子偷蜂蜜被蜇的笑话,也不敢讲。继续扣搜,又想到一个狗狗应聘工作的笑话。

发觉自己方向不对,忙往植物上想。立刻想到一个,忙说:

“非洲食人族吃人对吧,有一天,食人族的酋长生病了,医生告诉他必须吃素,你猜他吃什么?植物人!”

霍庆白眼望着她:“你咒谁植物人?”

岑滢心里暗叫“苦啊”,让他笑一笑怎么就这么难。

又怕他改变主意,想到什么笑话,也不管冷不冷,急急忙忙往外说。

“有一只公鹿,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高速公鹿......香菇走在路上,被橙子撞了一下,香菇大怒说:‘你个没长眼的,去死吧!’,结果橙子就死了,因为菌要橙死,橙不得不死……厕所里挂钟,打一个成语,答案是......‘有始有终”!嗯,孙悟空说:‘土地,俺老孙的金箍棒在哪里?’土地公公说:‘大圣,您的金箍,棒就棒在配您的发型——’”

就见霍庆的嘴角微微展动。

岑滢庆幸自己视力够好,却见那弧线还未完全展开就迅速消失不见,霍庆的眼睛慢慢地闭上,半晌没声,这回真像睡着了。

岑滢傻了眼,正要垮,就见霍庆别在袋口的拇指,极快地,朝着门的方向,划了一下,就像赶一只蚊子。

傻眼的人顿时心灵福至,忙抓起包小跑出门。

天还没有大亮,夜空曈曚,寒星稀落。

她吸一口夜风,精神松懈下来,顿时感觉体力不支。

强打精神在花圃间踉跄兜转了半个小时,就是找不到来的那条路。

看不见指示路牌,也辨不清东南西北的方向。

只见些没有灯光的楼,像黑幢幢的大石冢,藏在张牙舞爪的树丛里,仿佛一记剪纸贴在天边。

正不知方向,一束白光从她身后摇晃而至。

岑滢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忙站到路边。

一辆保安的巡逻电车减速停在她面前。

岑滢忐忑等他们下车盘问。

三个裹着藏青棉制服的保安却不下车,也不开口,对她打量一番,其中一个说:“粗切?”

岑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问她是不是要出小区,忙点头。

那人便头一挥,示意她上车坐后排。

岑滢忙上车。

电车朝山下一排冷白光驶去。

岑滢记得大铁门处有这样一排灯,稍稍心安。

就见前面并排坐的两个保安不住地回头,像是在看她,看完还头逗头窃窃私笑。

刚刚对她说话的那人,单独坐在她前面一排,他们一回头,头上便挨他一巴掌,又挨一通她听不懂的方言训骂。

岑滢便以为与己无关,只紧张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车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太阳正好出来了。

殷红的朝霞,像谁对天喷了一口老血,块块点点,斑斑缕缕。

她下车道了谢,出了大门,站在路肩上,抱臂摩肩,望太阳。

不多一会儿,红日跃地平线而出,金光万丈。

她迎着晨曦,不禁想:幸亏没死在夜里……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打上一辆出租。

岑滢惊吓了一夜,萎靡呆坐在车里。

渐渐地,发觉这个司机奇怪,不好好开车,总用观后镜在看她。

岑滢警觉端坐,又一次从观后镜对上司机的视线时,她便往前挪挪身子,想说句话缓解紧张。

这一挪,让岑滢一夜压抑的情绪完全崩溃。

观后镜里,她看见自己大衣里面的衬衫皱成一团,纽扣松散着,白色文胸半露,若不是毛衣领子遮挡,胸前一览无余。

她顿时明白了保安的窃笑,也明白了他们习以为常地把她当作了什么人,再忍不住,三两下扣好衣服,把大衣领子也紧紧裹住,扑在腿上,失声嚎啕。

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小心翼翼问:“你,需不需要报警?”

岑滢边捂脸边摆手。

一顿痛哭,气衰体虚,心情却平静下来。

司机继续上路。

岑滢有一点庆幸,还好都是陌生人,江湖不会再见。

*

曹会阑自上次和何谷一番师徒情深后,最近都没来。

岑滢趴在桌上摸鱼瘫睡了多久,就做了多久讨饭抢不过丐帮的噩梦。

吃完午饭,岑滢丧恹恹顺着扶廊去电梯厅。

往一楼大厅望一眼,就见樊梵摇摇走进来,鼓嘴吹了一个好大的泡泡,一炸,糖胶粘得眼睛鼻子到处都是。

她笑了一下,余光扫见樊梵后面的人抬起头来,笑未尽移目一瞥,吓得“啊”一声遮住脸,忙转身蹲下来,心里喊着“死透了死透了”,抱头蒙脸一路鼠窜奔向组里。

还没等到电梯厅,手机一声喷嚏。

岑滢一见那串夺命数字,只当自己人头已落地,眼睛一闭。

凛然点开短信,就见上面写着:“每天早晚给我发两个笑话,不能重复。”

她懵了一会儿,上下滑屏,狐疑不可能只有这一句话。

又来一条信息:“今天的两条三点前发给我。”

接着又是一条:“动物的不要。”

岑滢眼睛溜圆脸绷得木:工作,保住啦?

试探回复:“谢谢霍总”。

没回应,像是一种默认。

进了电梯,岑滢还懵懵地感觉自己像串了“刀下留人”的片场。

忙给霍庆找笑话,又有短信进来:“按师傅指示,组里所有人现在立刻出发去片场。”

片场忙一阵活儿,岑滢趁休息,出来给霍庆发笑话。

就听背后有人喊她:“岑编剧?”

剧组很少有人这样称呼她,岑滢疑惑是谁。

回过头来看,“啊”一声笑着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