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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失明

天边的霞光越来越淡,粉红色的絮状云团本萦绕在行人的头顶,却在太阳一点一滴的挪移之中逐渐化成一道毫不起眼的轨迹,巧妙地遁藏在喑哑下去的深蓝色天空中。孟念桐抬起头,将这最后一缕夕阳的痕迹铭刻在今日的记忆里,正像她每天所做的那样。

傍晚的清风吹拂她的发梢,几缕黑色遮挡住视线。晚风擦过耳畔时总是发出沙沙的声音,但孟念桐选择了忽视,没有再在原地多停留一秒。她径直抬手将短头发别在耳后,朝着学校宿舍的方向走去。

通往宿舍的大道两旁种着两排枫树。在如今的时节,大部分树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不过还看不出腐烂的征兆。零零星星的枫叶从树上掉下来,孟念桐路过时,一枚叶子被风吹动,在她眼前缓慢降落。叶子着陆后安稳地躺在地上,在已经打开的路灯照耀下仍然只显现出灰暗的颜色。孟念桐本想快速穿过正被枯萎衰老的氛围侵袭的大道,不曾想到迎接了如此猝不及防的邂逅,便难得地在原地多停留了几秒,低头端详了一眼枫叶的形状。晚风再次发出“沙沙”的声音,枫叶孤苦伶仃的形象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这一次,她听见了风的吟唱。

是在给落叶唱歌吗?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问题,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以为她不会有关于落叶的好奇心。

近日以来,哪怕是极度宁静的季节,孟念桐却在宁静之中变得越来越焦虑。周围的人都在为逐渐转凉的天气叫好,她却拼尽全力,想要回到上一秒、再上一秒,抵达一个臻于完美的时刻,然后按下永恒的暂停键。

在那个臻于完美的时刻,绚丽的粉红色在无边无际的苍穹展开,像山间的雾霭般绵延于淡金色的天幕之上。而远处的群山事实上并未被雾霭笼罩,清清楚楚地呈现出它们本来的样貌,藏青色的山峦横卧在彗星般璀璨的光芒之下,使所有吸吮过乳汁的人回忆起母亲的怀抱。

那个时刻,白昼已经到了尽头,但似乎永远不会沉睡,只是静静地闭眼假寐,很快携带着崭新的朝阳如约而至。日复一日,从不假言。

其实孟念桐从未试图用文字或任何其它的形式去记录那个时刻。她认为,如果无法亲目所见,那样的时刻就只会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孟念桐是只相信视觉的人。

她喜欢看偶像剧。哪怕总是听见身边的人对热播偶像剧种种不合理的人物设定、情节安排作出客观而理智的怀疑,孟念桐都会选择忽略。只要拥有容貌出众的男女主角和搭配得当的服化道设计,她都会孜孜不倦地将电视剧看下去。她无法从任何能带来视觉上滋养的场景中抽离——女主角又长又翘的眼睫上沾满晶莹的泪珠是她最爱的场景之一。那使她自然而然地想起清晨托坠着圆润露珠的纯白色花瓣,在气流的碰撞下轻轻地摇曳着。

有时偶像剧里会出现常人难以理解或接受的台词。有时演员的台词水平十分糟糕。但这些缺点都不涉及视觉,也不会对孟念桐沉浸在一个臻于完美的视觉世界里形成阻碍。她认为自己有一种追求美的能力:不同的人对于美有不同的定义,而孟念桐认为自己对于美的定义是最准确的——美必定是可以看见的东西。

她记得小时候坐在电梯里第一次被人夸奖“好看”的那一刻。孟念桐小时候喜欢吃巧克力,但甜品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每天只被允许吃一颗。家里的巧克力是一种红色塑料纸包装的巧克力球,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孟念桐总是盯着盒子看,看光线经过各种曲折的反射停留在塑料纸的表面,发出一种闪亮的光芒。每当妈妈允许她打开包装纸时,她总是十分虔诚地双手捧着巧克力,仿佛捧着即将赠与爱人的钻石,小心翼翼地咬下第一口。小小的一口便足以让粘稠的、深褐色的甜蜜充盈整个口腔。

那天,在逼仄的电梯厢里,一个陌生的阿姨看着她说:“这小妹妹长得好好看。”她不记得阿姨的声音,但记得阿姨笑着的表情,十分亲切的、愉快的。那是孟念桐第一次在巧克力之外的事物上品尝到甜蜜的滋味。“好看”这个词像一个魔咒,让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缓慢地苏醒了。

从小她便很少听音乐,有线耳机的耳机线早已缠成蜘蛛网的形状,蓝牙耳机的盖子上落满了灰。走在外出后返校时必定要经过的桥上,无数只蓝牙耳机的指示灯在她身边点亮又熄灭,她始终空着耳朵,用两只眼睛注视着前方。每一天,她默默记下天空的颜色。

而当一泻千里的蔚蓝随着热气流的退缩逐渐褪色,正如每一年的这个时节一样,孟念桐开始觉得恐慌。如果枯黄的树叶还勉强可以忍受,她实在无法忍受白色的天空。确切地说,那并不是白色,而是一种只能被称为“什么都没有”的东西。

每到这时节,她都会怀念起有太阳的黎明。即将日出的时候,像蛋壳被打破的一瞬间,大量鹅黄色的液体从隐蔽的角落流淌出来,与稀疏的红色、橙色搅浑,一切就宛如最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绘制完毕后还未清洗的调色盘。

从一幅油画的遗珠,到什么都没有。没有鹅黄色的液体,也没有任何其它的色彩或形状。空洞的、茫然的,正如同孟念桐面对它时的表情。

孟念桐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血丝。虽然喜欢看偶像剧,但每天不会看太长时间,视力一直保护得很好,不近视、不戴眼镜。她的睫毛很长,低头看什么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像一把小刷子一般,眯得太狠了便会遮挡住自己的视野。她的五官很标致,但是除了一双格外干净的眼睛,也并无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总之,是一张容易受到称赞、但不容易被人记住的脸。

孟念桐能够想象自己站在一片空荡荡的天空下的样子:一张容易消逝在记忆中的面庞挂着一副容易消逝的表情,站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下,随时都有可能在“什么都没有”中蒸发。

于是,当孟念桐站在朦胧的路灯之下,对落叶进行长达几秒的注视却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图像,只听见了风吹过的声音后,她本能地对自己感到惊讶。背叛了一直以来坚守的某则信条,她逃兵般飞快地返回了宿舍。

而风声是不会休眠的。白昼会在地球的其中一端暂时地离去,但风声不会。那天晚上,一片漆黑之中,孟念桐的梦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气温在磕磕绊绊中下降。又是多云的一天,天空中甚至没有一朵乌云。没有任何值得孟念桐用眼睛去捕捉的事物,除了时不时从空中划过的几只大雁。不断变化着阵型的黑色大雁,像画水墨画之前不小心打翻墨水瓶后,在洁白宣纸上无规则地洒下的几滴墨点。孟念桐和室友在非考试周总是十分清闲,大概是在寝室待久了,怕自己发霉,这天室友兴冲冲地提议:“小孟,今天我们去踩落叶吧。”

“啊?”孟念桐一愣。

“去枫叶大道看看呗,反正没事。”室友耐心地解释道,“现在叶子掉了很多了,清洁阿姨每天都扫不过来,但是树上又还有些叶子,看起来应该还蛮漂亮的。”

孟念桐迟疑道:“但是今天天气不好,都没太阳。”

“这个季节天空就是这样子的,你对它要求低一点嘛。”室友笑笑,“快走快走,趁着叶子没掉光拍几张照。”

孟念桐和室友关系很好,反正也闲着没事做,便吞吞吐吐地答应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一瞬间,室友打开门,清晨的穿堂风从阳台的方向涌进狭窄的房间,孟念桐再次听见了风的声音,不过似乎又与上次在黑暗中听见的有所不同:这次是“唰”的一声,更响亮的、更符合白昼的。

她匆匆换上面料舒适的运动鞋,跟着室友走出房门。凉爽的空气沁入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即使有外套的阻隔,她仍然能够体验到从胸腔油然而生的舒畅。走在深黄色的楼道阶梯上,她甚至想要闭上眼睛。

宿舍和枫叶大道的距离并不算远,两人慢慢在晨风中走着,不慌不忙的模样像两只年轻的小鹤。临近枫叶大道,首先传来的是鞋底厚实的触感。枫叶像红地毯一般铺满整条大道,来往的行人是步履匆忙的贵客。接踵而来的是声音,鞋底的面料很软,但踏在枫叶上时仍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孟念桐悄悄地将这种声音与风吹动树叶时的声音做对比,最后认为比起行人,风是更优秀的演奏家,奏出的乐曲具有更轻柔的质感。

不止是这些。清洁阿姨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孟念桐当然能勾勒出阿姨那把大扫帚的形貌。无数根突出的竹条凌乱地捆扎在一起,扫过地面时轻轻发出一种将人心底的灰尘都扫走的声音。藏匿于日趋稀疏的树叶间的鸟雀们不甚规整地啼鸣着,那样的声音称不上是一首完整的乐曲,却能够说得上是许多篇华美的断章。声音之外还有气味,走近校门口时,新鲜出炉的包子的气味从敞开的校门外明目张胆地传来,闯入孟念桐的鼻息。她放任自己做了在宿舍的楼梯上想做而没有做的事,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

“在干嘛?”室友走在她前面,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消失了,转过头来看着她笑。听见室友的笑声,她睁开眼,脑海里却没有反映出看见的画面。她正苦恼于无法形象地复现刚才那一瞬间闻到的气味——食物诱人的香气夹杂着略微潮湿的空气味道——描绘或是记忆这种气味都不是孟念桐擅长的领域。她决定就此把这样的气味命名为清晨的味道。

这时,她才蓦然看见大道尽头矗立着的两棵枫树。站在平淡无奇的两树深红之下,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忽视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孟念桐的世界静静地改变着。“我的名字其实还挺好听的。”有一天,她突然对室友说。

室友正在洗漱,开着的水龙头溅出气势磅礴的水花声:“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啪”的一声关掉水龙头,室友转过头来看她,她的目光轻微地躲闪着。室友“扑哧”笑了:“对啊。”

“但我之前一直没觉得,”孟念桐为自己解释着,眉毛的弧度和眼睛里的波光构成一种严肃的面部表情,“我觉得我名字写出来还蛮好看的,但从来没想过好不好听。”

“是吗?”室友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这个名字很好听啊,念起来有一种很宁静的感觉。”

是这样吗?她不确定,入睡之前反复挑起舌尖,梦呓般喃喃着自己的姓名。黑暗之中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只有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喊出名字后立马能得到自己的回应——声音让她觉得安全。

孟念桐捡起了早已缠成蛛网般的耳机,清理掉蓝牙耳机盒上的灰尘,开始尝试接触音乐。说是接触音乐,其实是从偶像剧开始的。走在路上,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哼唱电视剧中插曲的旋律。哼唱的时候,她往往看不清眼前的风景。

但她不再迷恋偶像剧了,不管是否拥有容貌出众的男女主角或是精致讲究的服化道设计。她在洗脸时放电视剧,发现有时听不清主角的咬字,次数多了便对这个演员有些不耐烦。她也开始注意剧情的合理性,有时为主角们讲出的话语感到尴尬,有时无法理解某些情节发展的逻辑。或许有些故事背后并无逻辑可言——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等到枫叶快要掉光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孟念桐和室友都没有参加活动,在超市采购了一大包零食,节日那天带到观众席上忙着吃吃喝喝。艺术节的节目都经过了审批,质量比较高。夜晚已经有些寒冷,但年轻人们拥挤着坐在一起,也就不觉得冷了。孟念桐穿着黑色的外套,坐在藏蓝色的天空下,眼睛在闪烁的灯光下静静地眨着。从她侧面的位置看过去,她的眼睛也是发光的。

观众席上时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群的欢呼声沸腾着。孟念桐有时微笑、有时乏味,咀嚼着辛苦挑选的零食,消磨着这个正从记忆的轨道上碾过的夜晚。无论如何,她当然会记得这个夜晚,虽然仅仅是记得而已。

夜风搓磨她的耳垂,较短的头发被吹偏到额头上来,搭在她的眼帘上。她闭上眼,像和风比赛似的吹了口气,却没有成功将短头发吹开。但她没有急着睁开眼,而是就这样停留了很多秒。

突然,她听见一个声音。她曾经以为风是最好的演奏家,现在却有另一位更好的演唱者出现了。一个柔软的声音滑进她的耳畔,麦克风收音效果很好,即使在场无数学生喧嚷着,台上表演者的声音依旧能被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清楚这个声音正在唱的歌的名字,只听出来唱的是英文——一种说出来或许还好、唱出来她就听不懂的语言。但是也不需要听懂了,她只觉得自己被一层轻纱包围着,有什么东西软软地触碰着她。她闭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却感觉五脏六腑的某道缝隙中渗进了光。

她不清楚歌手的相貌,只听出来是女孩子的声音。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几个月之前的天空,属于白昼的、一片澄澈的蔚蓝。她没有忘记那种美丽,没有忘记那种曾赋予她生命意义的、深刻的视觉体验。她曾认为眼睛里倒映着朗朗晴空的自己是最好看的,而晴空毋庸置疑是值得珍惜的。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曾想要回溯的时刻,最丰富的色彩在头顶绽放开来,她曾以为世界上最神圣的音乐在视觉的绚烂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她曾经多么想要逃避“什么也没有”的来临。她害怕视觉的空洞,与其说是害怕“什么也没有”,不如说是害怕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她抓紧生命的一切机会去看,却忘记当她第一次品尝到双目所见带来的甜头时,其感受也是用味觉来比拟的。一种不是视觉的感觉。

她曾经对自己的眼睛引以为傲。她总是睁着双眼,尤其是在身旁有他人时。

她多么在意她所看见的、她所被看见的——但现在,此时、此刻、此地,闭上眼睛,她倾听到了另一种美丽。

孟念桐睁开眼睛。舞台上坐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子,戴着眼镜,留着黑短发,看不清楚化没化妆。女孩子抱着吉他,手指在吉他上轻轻扫动,孟念桐也看不清她指尖动作的细节。事实上,坐在台下,即使距离并不遥远,除了普通以外,她不能从女孩子身上看出任何东西。但她听见了她的声音,听见了歌声和手指扫动琴弦的声音:那种声音使她想起走过枫叶大道时,扫帚挥舞过落叶时的动作。她再一次闭上眼,在失明的感觉中,她知道女孩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