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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热气

地面在灼烧。一个刺眼的光点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央,即使不抬起头,也能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滚烫的空气击退了打算出行或乐于室外活动的人,灰色的水泥路上只有汽车擦过耳畔的声音。脚踏上地面的一瞬间,就仿佛烧开一锅热水后揭开玻璃盖的一瞬间,但是没有蒸汽在上升。走上砖块松动的人行道,商店的喇叭循环播放着广告,犹如燥热天气里的某种诅咒。人行道往前延伸,看不见尽头,涌动的热气便也随之蔓延。行道树错落有致地竖立在街道两边,为正在通行的人时不时投下一小片可以短暂栖身的阴影。对林静姝来说,盛夏铺满烈日和蝉鸣声的街道是世界上最接近末日的场所。

令她稍为宽慰的是,此刻在人行道上穿梭的人不只有她。路槐芒一手撑着伞,一手艰难地拿着第二支半价的甜筒,奶白色的液体顺着黄褐色蛋卷的边缘向下流淌。每次冰淇凌要流到手上时,林静姝便赶紧放松扣着路槐芒手臂的右臂,头也向左偏,识时务地为路槐芒留出舔掉冰淇凌的余地。两人在热气膨胀的街道上紧贴着向前走,营造出一个小小的、正在移动中的、更为湿热的空间。陪伴着彼此,两人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是老式的电梯房,走向电梯时路过的楼梯间散发出生活垃圾残留的气味。林静姝熟练地按下电梯按钮。走进一个真正封闭的空间,两人松开方才拴在一起的手臂,不约而同地咬下最后一口蛋卷。林静姝摊开掌心,用来包冰淇凌的纸巾已经粘成了一团。

“太热了。”路槐芒用衣兜里干净的纸巾擦了擦汗,又递给林静姝一张纸。

“真的太热了。”林静姝回答,两人同时走出电梯。

钢琴老师家里的空调对两人而言宛如一捧甘泉。落座于客厅柔软的皮沙发,一个陌生的男生正站在酒红色的钢琴旁,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打量两人。他默默扫了两人一眼,很快便将眼神移开,看向茶几上盛着塑料花的花瓶。塑料花是清新的淡蓝色,林静姝觉得可惜——如果钢琴是简单的黑白两色,会和花朵的颜色更般配。

“其实我觉得黑色的钢琴更好看。”有一次,她漫不经心地向路槐芒提起。

路槐芒浅淡地笑笑:“黑色和室内装修更搭,但是酒红色的钢琴很特别,我还蛮喜欢的。”后来两人没再谈起这个话题。

那个男生挺高,至少比林静姝高很多。他没有看她,她便紧拉着路槐芒的手,放心大胆地开始在心里描摹他的面孔。谈不上英俊的一张脸,因为实在是太青涩了,和林静姝、路槐芒差不多的年纪,但毫无疑问是清秀的。林静姝刚刚在空调的运作下冷却下来,男生的眼神扫过来时,心尖仿佛又被热气烫了一下,想缩一下身子,却没有真的往路槐芒那边躲。

老师从书房里抱着琴谱出来,亲切地先与沙发上的两人打了声招呼。林静姝绽放出一个笑容,悄悄松开路槐芒的手。

“新同学,以前在其他老师那里上过课。”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琴谱,老师低着头站在钢琴旁开口,“进度和你们两个差不多,以后可以一起上课。今天你们就先等等,我先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纵然老师这样介绍,男生也没有主动向她们打招呼。他穿着黑色的短袖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都是挺括的面料。林静姝认为他的黑衬衫很好看。

“我也要买一件来穿。”她想道。但很快她意识到,是男生宽阔的双肩和挺拔的身形撑起了衬衫锋利的轮廓及冷冽的颜色,而那些是林静姝自己所不具备的。于是她看他的眼神又变了:她明白了眼前的人与她拥有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征。

林静姝和路槐芒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等候。在两把木质椅子上分别坐好,路槐芒看了一眼林静姝,张了张口,鼻尖微微抖了一下,最终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模糊而间断的琴音,像一座工作节奏被打乱的机器发出的嗡鸣。路槐芒开口道:“等下你先走吧,我们家今天就在这附近的餐厅吃饭,我下了课直接过去。就不和你一起坐车了。”

林静姝听完瘪了瘪嘴,不过仍然轻快地回答:“好。”老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能够听出是在叫两人的名字。她们连忙起身,把椅子摆正后一齐走向客厅放着钢琴的角落。男生已经走了,茶几上的塑料花岿然不动。洁净的玻璃阻隔了窗外肆虐的热气。林静姝坐在一把琴凳上,指尖搭上冰凉的琴键,感受着身体降温的尾韵。琴谱被身旁的人翻动一页,“唰”的一声,她知道自己已冷静下来。

下课后两人在居民楼土灰色的大门口分别。路槐芒向人行道延伸的方向走去,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林静姝才转身走向公交车站。她和路槐芒住得近,平时总是结伴往返钢琴老师家。虽然两人不在一个学校,但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钢琴,又住得那般近,年龄还相仿——林静姝比路槐芒大一个月——也算得上颇有缘分。林静姝正准备戴耳机,却眼尖地捕捉到一件似曾相识的物品。一件黑色衬衫的一角在热风中几不可察地翕动着。

那个男生正站在公交站台,双手插着裤兜,没有戴耳机,百无聊赖地抬头打量四周。林静姝舔了舔一走出室内便有些发干的嘴唇,走到男生身边:“嗨。”

男生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侧过身,面对但并不正对着她:“嗨。”

“不是很早就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林静姝指的是男生很早便离开了钢琴老师家。

“我在附近买了点东西,”男生给她看了看自己拎着的购物袋,“公交车又一直不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聊了几句,发现男生也和林静姝同岁,并且家和她一个方向。十分钟后,男生向林静姝挥了挥手,黑色的衬衫挤出几道褶皱。他在林静姝下车的前几个站下了车。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斑驳的车窗外,林静姝没有目送他远去,只是瞥了一眼便转过头来。等到公交车再次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她才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此时的阳光已不如她和路槐芒一起来时耀眼,但仍旧散发着不容小觑的热量。如果有人从车外触摸玻璃,车窗的另一侧必定是滚烫的,触摸的人很可能会被极高的温度灼伤。林静姝的目光在一片摇晃的、来回攒动的金黄色中逐渐失焦,与路槐芒初见的时刻在记忆中被唤醒。

与下午的炎热不同,清晨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榕树上的麻雀响亮地啼啭着,轻快地演绎出林静姝那时的心情:听起来是雀跃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不安。她按照导航走向老师给她的地址,与几家门口冒出白烟的早点铺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地走入陈旧的居民楼。林静姝住在城市的新区,这栋居民楼以及周围的老城区于她而言,像是会发生某种意外邂逅的电影般的场所。她扫视着土灰色的墙壁,一些杂乱无章的小广告张贴或是印刷在墙面,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在电梯门口无言地等待。林静姝那天穿着黑色的吊带裙,站在女孩的旁边,两种截然相反的颜色奇妙地相互应和着。电梯来时两人齐步走进,女孩率先按下了按钮,林静姝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也是她要去的楼层。

走出电梯,两人来到同一间公寓的门前。林静姝按下门铃,鸟鸣声般轻快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清晨的穿堂风扑面而来,气流中仿佛还携带着从叶片或花瓣表面搜刮而来的露水,林静姝从头到脚都被夏日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洗净。视野被黑色的发丝挡住,缝隙之中她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踏着晨光走在光洁的地板上,走向放有钢琴的角落。酒红色的琴盖在光线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从此以后,林静姝有关钢琴课的一切印象便都成为晶莹的。

那天放学后两人沉默着走向同一个公交车站。出门时已经略略升温,热气蛰伏在周围躁动不安。在站台的屋檐下站定,路槐芒——两人一起上了第一节钢琴课,老师让她们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轻而易举便知悉了对方的名字——在比来时喧闹的环境中开口:“你到哪里?”

林静姝说出一个站名。下了课还没喝水,她嘴巴有些干,说完不自觉咽了咽喉咙。

路槐芒侧着身子,直面着林静姝的脸,双眸中露出惊喜的神色:“好巧,我也在那里下。你就住在那附近吗?”

“嗯。”林静姝点点头。路槐芒的眼睛在室外良好的光线下微微闪烁。白色的连衣裙质地柔软,时不时被还残存着一点凉意的风吹动,鼓起后又缩回原来的模样。

“我也是。”路槐芒弯了弯眉。林静姝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

林静姝生了一双很多情的眼睛,不笑的时候便弯弯的,不小但有些长。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便折成两颗小小的月牙,眸光流转,像月亮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散发着粼粼的波光。路槐芒认真地注视着她,睫毛扑闪着:“你笑起来好好看啊。”

“谢谢。”林静姝又笑了。空气安静了几秒钟,蝉鸣声有条不紊地起伏着。林静姝把对话延续了下去:“你刚刚学钢琴时学得好快。”

“好厉害。”她又补充了一句。路槐芒谦虚地道谢,两人的对话如同公交车站背后那条看不见尽头的人行道,就此无限地延展开来。

很难准确地转述当时的场面,林静姝关于那天的记忆实在太丰富了。街上面包房香甜的气味、过往车辆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声音、行道树夏日里始终翠绿的颜色……所有感官都被夺去了。路槐芒和林静姝性格很合拍,第一次见面又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在林静姝的脑海里一加工,便形成了十六岁的她心中最符合“浪漫”一词定义的记忆。林静姝很轻而易举地喜欢上了路槐芒:她的笑,她的声音,她弹钢琴时跃动的指尖,她下车前紧紧拉住林静姝的手。

但林静姝很想确认一些东西。在得知一个与她和路槐芒完全不同的个体已经进入她们的生活时,她想确认一些东西的**悄然苏醒了。她当然记得那天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路槐芒和身穿黑色吊带裙的自己——她想知道,从那样的路槐芒口中传达的赞美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她总想知道自己好不好看,而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一个长相不错的男生口中的赞美与女孩口中的赞美意义大相径庭,即使后者在林静姝眼中更加珍贵。可她毕竟到了幻想自己具有异性吸引力的年纪。更重要的是,林静姝想确认,她以及她与路槐芒的关系,在路槐芒的心中,究竟重不重要,又重要到何种程度?

她那么勇敢而主动地向男生搭讪。她十分清楚,这跟男生那天穿着的黑衬衫密切相关。男生和林静姝以及路槐芒一样,是青涩而干净的,这对于林静姝来说是最理想的。

此后有时她也和男生一起上课。课是老师排的,三人中每周有两人一起上课,余下一人自己上课。路槐芒和男生虽然理论上也住在同一个方向,但两人间只会在见面时打招呼,除此之外从不交谈。而林静姝总是和男生相谈甚欢,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事实上,两人间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有时男生已经不太想开口,林静姝便拼命地寻找着共同话题,从学校的功课到附近新开的咖啡店,随意而琐碎。不过她从来不与男生聊起天气。天气始终是那样子,除了林静姝和路槐芒相遇的那一天,钢琴课的时间都是在下午或傍晚,热气是三人出门上课时最诚挚的同伴。无论谁和谁在一起,沉默或是不沉默,热气总是紧密地贴着人的肌肤,从额头到下巴,再到裸露在外的手臂,再到下半身没有衣物遮蔽的部分,热气搅浑了他们的知觉。每每这时候,林静姝看着男生的侧脸,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路槐芒颤抖的睫毛。她们相遇的那一天,路槐芒柔和的面部轮廓被刚升起不久的太阳镶嵌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缘。

一次,林静姝在公交车上与男生聊天。她当时在听男生讲话,眼睛比平时微微张开了一点,作出专心倾听的神情。男生难得地直视她的面庞,却只是笑了笑:“怎么了?眼睛睁得这么大。”

林静姝摇头:“没什么。”随即便飞快地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尴尬。公交车灰色的地板在摇晃中移动,向左一下,向右一下。林静姝的失望都流淌到了地上,像每次她和路槐芒一起吃甜筒时,一从店员手中接过,冰淇淋就开始融化,自然地从蛋卷顶部流淌下来。林静姝没有抬头看男生笑起来的模样,虽然她更希望男生和她在一起时是笑着的:她想起和路槐芒一起上钢琴课时,她总是挽着路槐芒握甜筒的那只手臂。

林静姝和路槐芒的交往一如既往,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两人的课排到一起时,还是先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再一同坐公交车出行。下课时一前一后走出钢琴老师家,又乘同一班公交车返回。男生来那天路槐芒的率先离开,不过是她们日常轨迹里一段小小的插曲。她们维持着固定的生活节奏,担任着彼此钢琴学习生涯里最佳伴侣的角色。路槐芒知道林静姝和男生的往来,但她认为那是林静姝的事情,与自己无关。这时林静姝才醒悟过来,不管她和男生之间有怎样的事情发生,路槐芒都不会干涉。就像那天坐在钢琴老师家的书房里,路槐芒注意到了林静姝对男生半遮半掩的打量,最后却没有指明“你好像很关注他”或者询问“你为什么那么关注他”。那不是重要的问题,至少不是路槐芒所关心的问题。路槐芒不会有林静姝将被他人夺走的危机感,倒是林静姝很满意路槐芒不怎么与男生交谈。

于是,事情便在夏日的推移中静静膨胀到最大的规模:林静姝和路槐芒像往常一样结伴去钢琴老师家,两人走到楼下时汗水早已打湿了后背。T恤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深色痕迹,看上去有一股让人耿耿于怀的气味。两人今天在路上没有买甜筒,林静姝忘了带水杯,此时早已口干舌燥,上唇与下唇粘接在一起,似乎连张口都很费力。她本想找路槐芒借水喝,却再一次眼尖地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与她们一同上课的男生在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水。他买了一瓶矿泉水,朴素的包装在此刻的林静姝眼中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热浪不知疲惫地涌动,推搡着林静姝向前走去。

她知道路槐芒在看,但不清楚隔着一小段距离,如果她与男生交谈,路槐芒是否能听清。包裹着热量的分子在空气中爆炸,发出并不真实存在却清晰可闻的声音。热气在林静姝的世界里放着烟花。

“能给我喝一口你的水吗?”她用指尖碰了碰男生肩上的衣料,看上去小心翼翼、实际上很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在等待他肯定的答案。

但是没有。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男生抬起眼睛,意外地看着她:“我的水我喝过啊。”这是显而易见的,林静姝和路槐芒看见他时,他已经结账完毕,正低着头看手机,显然是在自动贩卖机旁逗留了一会儿。

林静姝奋力咽下一口口水,艰涩地开口:“但是它不是有两个口……”她想为自己辩解:饮料瓶通常有两个口,上面一个小的方便喝水,同时拧开还有一个更大的瓶口。但男生买的矿泉水瓶正反射着刺眼的光线,任何人都能看见它只有一个瓶口。

林静姝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知道路槐芒在看。她想借水喝——想以找男生借水喝的行为把他们的亲密展示给她看。

“不,算了。”男生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你自己买一瓶吧。”说完便同时向一远一近站着的两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林静姝停留在原地。裹挟着热量的微粒仍然在空气中碰撞,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街上空空如也,即使时不时传来几句商店门口循环播放广告的喇叭声,四周仍然安静得出奇。这种安静与清晨的安静不同:清晨的安静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要舒展身体,拥抱接踵而来的白日。而现在,在下午快被烤化的地面上,安静像针一般深深扎进林静姝的肺部。本因干渴无法开口的她此刻变得更加难以开口。她抿了抿嘴唇,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刚刚觉得路槐芒不能听见她与男生的对话——如此安静,距离又不算远,有什么声音听不见?路槐芒看见了也听见了,只是什么也没有说,一如往常。两边的行道树投下的阴影向来不足以阻挡无处不在的阳光,路槐芒站在离林静姝最近的一棵树下面,撑着伞,伞投下的阴影与树下的阴影交融在一起。是阳光起到了阻隔的作用,转瞬间便割断了路槐芒和林静姝构成的小小的、移动的、不完全封闭的空间。不同的人依旧是不同的,而相似的人之间原来也有可以区分的不同。

对林静姝来说,盛夏铺满烈日和蝉鸣声的街道是最接近末日的场所。现在,林静姝觉得末日已经降临,仿佛是回光返照,路槐芒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形象蓦然掠过她心尖。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路槐芒也是挺拔的,比面料最挺括的衬衫或牛仔裤还挺拔得多,并且是美丽的。自动贩卖机的灯光在富有侵略性的阳光下黯然失色,林静姝站在居民楼门口向前探出的屋檐下,似乎随时有可能在热气中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