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上次见她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几乎忘记了关于她的所有细节，但还记得紧紧贴在她头皮的棕色卷发。那是她的特征之一，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能记得很清楚。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发丝总是被阳光镶上一层金边，像太阳本身一样耀眼。
现在，她变了很多，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不能准确地解释变化来自哪里，但我可以确定，她绝对改变了。可能是由于现在久居的城市干燥的气候，她的嘴唇看上去更干了。当我对她说话时，她并不忌讳与我进行眼神交流。然而，我完全无法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在想什么。在她的瞳孔中，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毕业那天是我们生活里最平凡的日子之一。我们在毕业典礼后走回教室，全班一起吃了些零食。接着，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在场的所有学生毕业了，也就是说，自由了。可是没有人大声欢呼或者猛烈地起身，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我们只是普通地离开了那个房间，如同每个五点四十五分的下午。太阳慢慢朝着黑色山脊的背后移动，朝着西方移动，朝着远方移动。天空中，粉色和橘色混合在一起，展示着一幅似曾相识的图景——一幅曾在某个夜晚，出现在我梦中的图景。
不出意料，我和她要去不同的大学。离别那天，我们一句伤感的话也没说，只是用尽全力，紧紧拥抱着彼此。那个瞬间，我想我听见了她颤抖的胸腔里迅疾的心跳声。她的身体既不过分柔软，又不过分坚硬，触碰起来就像世界上所有人类的身体一样，是温暖的、真实的。我尽我最大努力在脑海中封存这份触觉，让它在记忆中扎根。
之后，我们几乎没有中断联系，只是不再见面。感谢现代科技，我们总能通过社交软件得到彼此的最新消息。她喜欢摄影，不过技术很糟糕。但我还是珍惜着在我们毕业的那个夏天，她发送给我的每一张照片。那是我有限的记忆中，我们的城市最温和的一个夏天，树叶在黑夜中轻轻摇晃，蝉在灌木丛中温柔地诉说。而接下来那些年里，我总是珍惜着每张她发给我的照片。
对我个人而言，比起图片，我更喜欢话语。每周末，我都匀出一些时间给她打电话。我很高兴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能够应付我过分丰富的表达欲。我不说话就活不下去，特别是在那么年轻的时候——那么小。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听众也活不下去。幸运的是，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倾听者。在我们动不动就煲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中，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她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在我说话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眼睛有规律地眨动着的画面。
我向她描述我的生活，她也把她的生活描述给我。这成了我们毕业以及分离之后一种新的日常规律，并持续了很多年。
但当下现实是如此：我发现她沉默地坐在我眼前，看起来大不相同。当确定她的头发和从前一样卷的时候，我勉强松了一口气。虽然，它们已经不是棕色的了。它们变成了紫色——显然是理发师的功劳。
“好久不见。”我开口。
她笑了。当她露出这个表情时，我感到我干涩的双眼湿润了一些。距离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那种总是用其令人愉悦的弧度来安慰我的笑容——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
“好久不见。”和过去一样，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她的音调比学生时代缓和了上百倍。
“最近怎么样？”我问，使用着一种与她不同的柔和声音，以及与她相同的温和语调。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昨天晚上去了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是部科幻片，但不是传统的那种类型。它把科学和文学结合起来了。”
“一部电影？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词有点奇怪。”我深深叹了口气。在我们的中学时代，她很少有机会使用电子产品。所以，她看过的电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所以，你喜欢这种结合吗？我觉得我看过你说的这部电影。我很喜欢。”
“好吧，还不错。”她耸了耸肩，脸上浮现出一些鲜少见到的生动表情，“说实话，我现在对电影也还是没什么兴趣，但是我不介意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你一个人去的电影院吗？”我想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不是。”她说，“不是一个人。”
“和朋友？或者男朋友？”我尝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她，并且真的做到了。我以为当我问她昨晚是不是和男友一起去了影院时，我应该很难过；但事实上，说出刚刚这些话语出乎意料地简单。
她的神色看起来很自然，没有任何可疑的退缩或脸红：“和男朋友。”她在这里停顿，没有继续下去。
“好吧，你引起了我的嫉妒。”我真挚地笑了笑，“准确地说，你男朋友引起了我的嫉妒。我都只跟你一起去过一次电影院，现在，这个男生和我地位平等了。”
“不，在我心里，没有人会被放在和你平等的位置，我保证。我们别讨论这个话题了。”她轻轻摇了摇她的头，肩膀一起一落。
于是我们的谈话以另一个话题继续。“你现在住的城市很干燥，是不是？”
“是。就和家那边最冷的日子一样干。”这次轮到她叹气了，叹得和我一样深。
“我看你嘴唇比以前干多了。”我没经过小心地挑选用词就张开自己的嘴。
“是，虽然我喝水比以前喝得多多了。对出生在南方的人来说，克服北方城市的干燥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平淡地回答，但我能分辨出她已经习惯了她提及的可怕气候。
一束阳光从奶茶店内大窗户两侧黄色窗帘的留白中渗透进来，我看见她的紫色头发耀眼地闪烁着。我们正在一家狭小、但装潢可爱的奶茶店。在顾客进来的时候，唯一的店员对着他们不同的面孔微笑。中学时，我对奶茶这样的甜食无比着迷。与之相反，她过去几乎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类不健康的饮品上。但今天她让我和她在这家可爱的奶茶店见面，并在我面前自如地点了一大杯奶茶，而我没有告诉她，现在的我吃不了也喝不了太多甜的东西了。
不过，那一天，奶茶的甜味赋予了我很多快乐。当奶茶侵入我的口腔，一种满足感从我的身体里涌现，在我眼前扩展的紫色的明亮，比棕色的明亮更加迷人。这种明亮没有那么自然，但是更有魅力也更神秘，唤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觉得是气候让我开始喜欢喝饮料了。”她晃了晃快要空了的、方才被她紧紧握着的杯子，紫色的发丝和金色的阳光在空中自由地舞蹈。她又一次笑了，这一次，我好像从倒映在她瞳孔里的、我自己的身影里，抓住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她的瞳孔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它正在缓缓地移动，然后我意识到那是太阳。她脸部的轮廓刚刚被日落点亮——和日出一样耀眼的日落，和下午两点不可触碰的烈日一样耀眼的日落。一座黑色的钟在米白色的墙上沉默地叩击着，它的颜色使我想起中学校园后黑色的远山。在我们谈话时，大部分时间都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而现在我明白，我们两个人都在尝试从所见中找到一些东西。
必然地，我们找到了改变。不只是我在她头发的颜色以及她的嘴唇那里看见了变化，她也一定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变化，一些我意识不到但对她来说无比灼目的东西。然而，她笑了，于是我忘记了在会面过程中烦扰我的所有事。当她正用一根吸管以平稳的速度吮吸着乳白色的柔软液体时，她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液体在吸管中流动的声音，赐予我一个机会，让我得以想象在过去的这些年来，没有我的陪伴，她的生活是如何平稳而幸福地前进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些不可改变的东西，然后我醒悟：我可以像她一样幸福，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