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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众盛貌03

肖沐云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像是春夏交接的季节,很温暖。他站在一个阳光明媚光线充足的楼梯间里,前方的安全门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牌。这个地方他很熟悉,这是新海大学第一医院C栋血液内科外面的一个拐角。周围十分安静,白色的墙壁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一手拿着一张化验单,另一只手用纸巾捂着鼻子,温热黏腻的触感渗出了纸巾,染脏了他的手。他随意把手在化验单上蹭了蹭,将沾了血迹的纸叠了两叠,和纸巾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推开安全门,径直朝楼上走去。拐角后的第二个科室,他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走了进去。洁白的门在他身后关闭,门侧挂着科室标识牌:精神科。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味,一个医生坐在桌前,背对着身后的光,面容有些看不清楚。但两人像是熟识已久,对方一边填着单子,一边问他,怎么样,还是睡不着吗。他轻轻嗯了一声。医生又说,你妈妈的心脏情况最近好不好。他迟钝地想了一会,回答还好。然后又补充道,这个月没有犯。

嗯。她爱生气,想得多,动气了就容易犯心脏病,你就是有这种心理压力在,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对不对?你做得很好了。慢慢来,总能找到相处的平衡点。医生的声音很温和,似在宽慰他。然后医生又问,你工作的事情也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肖沐云艰难回答,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组织起更多的线索和语句。德国离家太远了,这种调研项目前期也攒不下什么钱。他听见自己慢慢说,声音很平静。太不方便了,不适合我现在的规划方向。

是吗?医生说,可你去年就下载了报名表,也已经通过了面试。沐云。医生的声音忽然变了,他微微向前探身,脸上模糊的光影如潮水般褪去,现出熟悉的轮廓,是唐焕宸的脸。他说,为什么在梦里,你都要对自己说谎呢?

一时间,窗外的余晖像是忽然燃烧起来,汹涌着扑进窗口,灼亮地吞没对面的唐焕宸,迎面而来将他整个包围,可火苗舔到面前却又变成了风,狂乱又呼啸的风。有几秒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寒冷的风吹着自己快要冻僵的脸。然后眼前一晃,他发现自己躺在山顶。无尽深空在他上方,闪烁的光点不规则地密布闪烁着。他感到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沉重得无法动弹。身旁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声,他转过头去,看见爷爷跟自己并排躺着。

人无法两次踏入一条相同的河流。爷爷的声音像穿过了很遥远的时光,他的样子与肖沐云小学暑假里的记忆重合了。两人身边竖立着三脚架,上面架着一台很老的哈苏胶片机,肖沐云经常跟爷爷一起去山上拍星轨,胶片曝光需要几个小时,他中途总是睡着,可爷爷一直醒着。他像是总有无尽的耐心去等待一切。

他记得自己当时困倦地问爷爷在说什么。爷爷搂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他宽大的手掌温暖而粗糙。他说,事物总在以我们察觉不到的方式变化,此时此刻天上的星星,也并非来自此时此刻的宇宙。此时此刻的我们,也许也并非此时此刻我们所知道的我们。

肖沐云听不懂。他紧紧挨着爷爷,顺着他的手望向夜空。那些静止的光点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很快在头顶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圆,它们层层叠叠闪烁流动着,好像一个巨大的眼睛,又好像一群即将掉落的水滴。像是呼应他的想法,所有光点都快速朝着地面坠落下来。它们在天地之间连成一场磅礴而永不停歇的雨,呼啸擦面而过,带起这些年无数次吹过他脸的狂风。他在如此迎头痛击下无数次顶着寒冷和孤寂攀上顶峰,试图在遥远的广袤之中捕捉改变的痕迹,可现在连他也坠落了。他朝着未知的方向掉了下去,滑过无数争先恐后的光雨,比所有星星坠落得都要快。那些被他掠过的星星转眼又变得渺小而遥不可及,重新成为了他的天空。

很快天空也没有了,一切远到只剩下黑暗,没有任何的光照进来。他在无尽地坠落,又好像无尽地静止了。时间也在此处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缓慢苏醒。像是血液,又像是比血液更加沉重,粘稠,冰冷的东西,像是本就沉睡在他身体最深处的一部分,在黑暗和孤独的滋养下悄然生长蔓延。感官逐渐变为更为细微也更为复杂的脉络,他先是听不见了。然后他慢慢遗忘。最后他失去了一切,变成了一个迷失在思维宇宙中的游魂。

直到远处深空中有雷声轰鸣,他忽然嗅到了空气中风雨的潮气。雨滴遥遥坠落,落在了他合着的眼皮上,悄然凝固成了一粒冰。

“他醒过来多久了?”

苏棣接到李文杉的电话匆匆赶回来。他外衣湿了大半,显然下车后连伞都没来得及打。“快一个小时。”李文杉脸色发白,欲言又止:“但是……”

“什么?”苏棣本径直走向里间,手已经握在门把上了,闻言又看向李文杉。李文杉发现,他非常紧张。

“没什么。”李文杉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过去看看他,就明白了。”

苏棣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顶很低,白色的灯条靠近视野,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好像不经意间远处和两侧的墙壁会忽然收缩靠近,把人困死在其中。这错觉一直持续到他走到底,站在那扇门前。它好像忽然就到了他的眼前。

门后有他这段时间来每日无法安眠的噩梦。

苏棣在门前站了几秒,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构成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台呼吸机外,只有一把椅子。床尾有个连接的矮柜,里面放着成套的急救用具。肖沐云依旧像沉睡时一般躺在床上,但不同的是,他是醒着的。他好像没有听到苏棣进来的声音,平静地看着天花板。

哪怕已经亲身经历过这样死去后又活过来的场景,苏棣依然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他极力想掩饰这种恐惧,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站在门边,无法动弹,有一瞬间忽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此刻又在做什么。肖沐云确实是他认识的最好的DP。其实早在他们大二一起参加比赛之前,他已经留意肖沐云很久了。出于职业习惯,他会本能地去观察周围环境中较受欢迎的角色。肖沐云跟很多人都不同,他从不展露什么锋芒,可他令人难忘。校园这种氛围会柔化他性格里深藏的某些部分,但苏棣知道,脱离这种环境,才是这类人真正开始受到瞩目的时刻。他们即使不成为很好的朋友,原本也有机会成为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他现在躺在这里,已经被他杀死过一次了。

这段突兀的沉默其实只存在了几秒。苏棣向前迈了一步,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人:“沐云。”

肖沐云没有任何回应。

床边有一把椅子,苏棣本不想靠那么近,可他如果要圆过这场谋杀,必须这样做。他硬着头皮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肖沐云的面部,他的面色很苍白,脸上沉沉地透着一种怪异的感觉,让人觉得,让苏棣觉得——哪怕这个人现在醒了,可看起来依然处于一种死亡的状态。甚至因为这种对比反差,使得死气更甚,他以及他的周围,整个笼罩在一片诡异而冰冷的压抑氛围之中。

这种死气,苏棣在所有见过的因死亡而蜩化的人身上都没有过。袁鹊西没有,雷方没有,他自己也没有。死亡对于蜩化人来说像一次形态上的蜕变,意义上充满恐怖与惊慌,可实际发生过后就宛如一个想不起头尾的梦。这或许是因为肖沐云本来就已经时日不多了,他想。他此前最后一次见到肖沐云,对方当时靠在电梯里,在昏暗的光下像什么快要飘散的幻想。即便如此依然在他面前强打精神,若无其事地谎称只是感冒。他把自己的病情隐瞒得滴水不漏,没有打算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那他要做什么?他的目的只是静静等死吗?

“沐云。”苏棣再次开口。他的情绪此刻已经冷静下来,那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状况只短暂地持续了一瞬,面对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他已经恢复了本能的思考和处理方式。他对着肖沐云微微俯下身去,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自然流露的关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已经昏迷很久了。”

与此同时,他脑内迅速转过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这是在肖沐云昏迷期间他们商量出来的,目的是要肖沐云接受“自己被卷入谋杀,当下处境危急,只能暂时躲避在他们这里”的概念。这其实不难,如果没意外,肖沐云会记起自己遇袭被害的经过,但他并不知道是雷方杀了他。而一旦他醒来后逐渐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他会意识到自己确实可能面临复杂又危险的局面。以苏棣对肖沐云的了解,他不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开始或许很难接受,但基本不会超出不可控范围。

他们需要把肖沐云控制在手中,并且尽快掌握他蜩化后具备什么能力,越快越好。

“……现在外面情况很混乱,我调查了一些,但也没什么眉目……况且你刚醒,你有没有觉得身体里哪里不太对劲,或者不太舒服的地方?”

苏棣在说的过程中,一直看着肖沐云的脸。他发现直到他说到这里,肖沐云都像他刚才进来那样,没有一丁点反应。

他止住了话音,静静看着肖沐云,身体里的某些情绪迅速冷却下去。忽然,他朝着肖沐云极近地俯下身去,几乎贴到他的鼻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他有些扭曲的倒影,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他的另一只手探下去,抓住了肖沐云的左腕,平稳而微弱的脉搏在他指尖跳动,带着一点病态的迟缓和晦涩。几分钟后,他起身站了起来。

肖沐云甚至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并非因过度伤心和绝望而表现得消沉,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活人能做到的事情。

他活过来了,但他变成了一个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苏棣走回观察室,他身上那种紧绷而失去条理的状态已经不见了,脸上没有表情。雷方和袁鹊西也都已赶了回来,三人方才在监视器里都看到了肖沐云的状态。苏棣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道:“你说他周围那些蜩化的征兆线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李文杉在电话里说,肖沐云醒了,但是那些原本围绕在他周身象征着蜩化的绿色线丝不见了。它们随着肖沐云醒来,彻底消失了。也就是说,他作为蜩化人的身份象征,没有了。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这种情况。”李文杉开口,自从他能够看到人身上的生命线,他所见的所有人都只分为两种,生命线为红色的普通人,和生命线为绿色的蜩化人,虽然后者很少,但没有例外,这几年来已经成为他观察外界的最重要的方式。但肖沐云什么都没有了。红色也没有,绿色也没有。他无法判断他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如果出了错,”他硬着头皮说,“我承担责任。”

苏棣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并无语言,却明确令李文杉明白,对方认为他讲这样的话是全无意义的。“没有错。”苏棣道,“他活过来了,说明他确实能够“蜩化”。否则他应该直接死掉。这没有错。”他像在说服自己一样强调道。

“那为什么他现在是这个鬼样子?这算什么蜩化?”雷方忍不住插嘴。

苏棣转头看着他:“我怎么会知道?”

雷方下意识还想多嘴,被李文杉一个眼神制止住。

我怎么会知道?

苏棣没有再理会雷方,却在心里这样反问着。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他所经历的痛苦是慢刀割肉,亲眼看着命运横生困境将他逼至绝路,忍受着屈辱交付人生,来换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他甚至根本没得选。他向自己的道德妥协,试图将自己救出困境,可他自我割弃的部分演变成命运的玩笑,一切都脱离了他的预想。苏棣只觉得心底仿佛有野草在生长。所有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茫然地想,他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