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晏离京的日子在登基大典半个月后。
这次离京没有两年前万人相送的轰动，端的是平平淡淡。易府正厅中，易夫人正在为易清晏整理衣冠。岁月从不败美人，如今的她依然优雅温婉、贵气逼人，而她面前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易清晏比他母亲高了一个头还多，却像一个孩子一样，任由母亲摆弄他的衣襟，听她絮叨着：“真是不懂你们父子，一个两个都爱往边陲跑，也不知那西北边塞有什么好的。”
“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易清晏昂首说道。
“建功立业？”易夫人笑嗔了他一眼，“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功业，娘早就满足了。业已经立了，成家否？”
易清晏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娘……”
“羞了？”易夫人笑道，“你都这么大了，是该考虑婚事了。虽说因国丧一年不可嫁娶，但也得准备一下。有了中意的姑娘就告诉娘，娘好早做打算，听到没有？”
“知道了。”易清晏这么应着，脸却已经红透了。
“夫人，宫里来了人传话，说是要少爷临走前进宫一趟！”门外跑进来一名婢女，禀告道。
“陛下召见么？”易夫人望了儿子一眼，拍了拍他宽厚的肩，“那快去吧，别让陛下好等。”
“一个月至少写封信回来，让你爹注意饮食休息，莫要过于操劳；战场上多加小心，刀剑无眼；天冷了记得添衣，上战场记得穿护甲……”易夫人又开始絮叨了，将易清晏送到了府门口，“去吧。”她眼里竟有了闪闪的泪花。
易清晏静静听着母亲絮叨，待她说完后轻轻抱了抱她：“儿子记住了。”
他对怀里的母亲耳语道：“至于媳妇么……母亲若是有空，就帮儿子留意一下慕容小姐慕容清吧。”说罢，很欢快地拱了拱手：“儿子告辞了。”
易夫人站在门口，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唇角浮起了一抹微笑：“慕容清小姐么……好个臭小子，早早有了意中人，也不与我说一声。”她嗔了一句，看着易清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转身进去了。
易清晏进了宫，便直接被小黄门引到了御书房。过路的黄门看见了他腰间的宝剑，也只当没看见。
宫中不许佩剑，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可如今的易指挥使打破了规矩，他们也只能熟视无睹。有点眼力的都看出来了，新帝与易指挥使关系匪浅，谁又会去招惹陛下眼前的红人呢？
御书房没有一个下人，就连荀灏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侯壬也不在，而是守在门外。见易清晏来了，侯壬恭敬地称呼：“见过易指挥使。”随后将门打开让他进去。
御书房不似皇宫别处那般金碧辉煌，朱红的柱梁，漆黑的案几，一摞一摞卷宗奏折，四处弥漫着墨香与茶香的气味，还有淡淡的檀木熏香。荀灏正坐在龙椅上写朱批，见是易清晏来了，抬头笑了笑：“二弟，稍等片刻，我把这一份折子批完。”
易清晏回以一笑，自己坐下来，静静等待。
不过一炷香时间，荀灏批完了折子，便听易清晏揶揄道：“大哥果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少打趣我，”荀灏起身走到易清晏身边，目光落到了他腰间的宝剑上，“二弟恐怕是第一个携兵器入宫的。”
易清晏愕然望向自己的佩剑，恍然大悟：“原来是忘摘了，我是说为何一路上都有人盯着我。”他说着，动手解了宝剑放在桌上。
“正好，我今日请你来，是来赏剑的。”他将易清晏从座位上拉起来。
易清晏愣了一瞬，随后哈哈大笑：“得了吧，大哥，多少年了，还赏剑哪。”
从前荀灏做太子的时候，不能光明正大地、没有由头地见易清晏与褚言辙，便会寻各种各样的理由。见易清晏，用得最多的便是赏剑；见褚言辙，则用品茗；若想一同见面，便是品鉴书法孤本。久而久之，连朝中大臣都知道了，太子爱宝剑，爱香茗，爱孤本。当然，品鉴宝剑这事，倒是从未真正做过。
“大哥，日后想我了，下道圣旨，我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不用找什么赏剑的理由。”易清晏摆摆手，异常认真地说道。
荀灏失笑：“从前都是假的，做不得数，这回可是真的。”说着，领着易清晏来到书案后，拿起墙上悬挂的宝剑，抛给易清晏，“你看看，它怎么样？”
易清晏扬手接过，没有急着打开，而是仔细端详着剑鞘。漆黑的剑鞘上纹了细细的云纹，雕了一只盘旋升天的飞龙。龙的身子是用无瑕的白玉做的，每一根胡须，每一片鳞片都看得清清楚楚，显然雕工是上上成。玉龙张牙舞爪，龙身由剑鞘盘曲而上，一双龙眼镶了黑曜石，更显炯炯有神，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剑鞘上腾空而起，飞入九天。
光看剑鞘，他也知这柄剑做工乃是上上乘，是一柄千金难求的好剑。
握紧剑柄，将宝剑缓缓抽出，锋利轻薄的白刃上泛着寒冷的幽光，仿佛在警示世人它的危险，散发出阵阵寒气与剑气，隐隐地鸣叫，好似威严的百鸟之王。
“好剑！”易清晏兴奋的双眼中映着寒光凛凛的宝剑，“大哥从何处得来如此好剑？”
荀灏微微一笑：“蒲牧蒲大师铸了卖与我的。”
蒲牧！易清晏心里一惊。此人是三国时兵器名匠蒲元之后，铸造兵器的本领习自祖上，自然是一把好手，若说是大楚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经他之手铸造的兵器不仅外形精美绝伦，更是削铁如泥，有市无价，千金万银也难求。
“这柄剑名为玉龙，就赠给你吧。”荀灏两眼弯弯如月牙，“宝剑当配英雄。”
“大哥，这……这不好吧。”易清晏有些犯难地看着荀灏。
“这没什么，放在我这也是浪费了好剑，你还需上阵杀敌，比我和三弟都需要一件好兵器。”荀灏不在意地摆摆手，殊不知这柄玉龙剑本就是他请蒲牧为易清晏铸造的，从头至尾，都是属于易清晏的。
易清晏听罢，也不再推辞，笑着说道：“那小弟就谢过大哥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柄好剑对于他而言多么重要。
兄弟俩又聊了片刻，荀灏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走吧，否则耽误了脚程。”
“何时回来？”他笑问。
易清晏莫名其妙想到易夫人说的要为自己娶亲的话，脸微微有些红了：“大概两三年内便回。”
兄弟二人又说了些离别的话，易清晏才出了宫，手上还握着那柄玉龙剑。
他带着小厮侍卫一干人出了城，走到城外一处小岗时，易清晏忽然拉住了缰绳驻足眺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丘陵，树木草坡，身后是繁华喧闹的京城，巍峨庄严的皇宫。
他不自觉地紧紧握了握玉龙剑的剑柄，随后扬鞭跃马，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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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忙而过，从荀灏宽大的龙袍下溜走，从易清晏飞舞的剑招下逃走，从褚言辙手中的狼毫下流走。不知不觉大半年时间又过去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都到了说亲的年龄。
易清晏与慕容清的亲事很顺利地定了下来，尽管在外人眼中两人并不十分门当户对。慕容清的父亲慕容卓是典型的文人，身为朝中御史，极具文人风骨，敢怒更敢言，放眼朝中，还没有几位他没有义正辞严参过的人，就连刚登基的少年皇帝也曾因处事不够果决被上疏了。在外人眼中，舞文弄墨的御史与舞刀弄枪的武将怎么也不会结为亲家。不过荀夫人对未来儿媳倒是很满意，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明眸善睐、貌若天仙的女子，又有几人不喜欢呢？
两人的亲事定在章和元年年末，到那时，慕容清便满十六了。
褚言辙也被父母催了一两次，每次都推脱还未遇到中意的女子，一来二去，父母也不过问了，反正男子晚些成亲也没什么。
而身为九五至尊的荀灏，也该成亲了。
章和元年春的一个早晨，荀灏一如往常坐在龙椅上早朝。本以为没有什么事了，可正当侯壬准备说“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时，慕容卓站了出来，手执笏板下拜：“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下面的臣子交换了个眼神，慕容卓启奏，只怕又有人要倒霉了。
“爱卿请讲。”荀灏说道，十二玉旒遮住了他的脸，温和的桃花眸中看不出情绪。
“臣以为，陛下如今年轻力壮，应当考虑立后一事了，好为皇家绵延子孙，保我大楚世代繁荣昌盛！”慕容卓一字一句说道。
群臣听到“立后”二字，立刻炸开了锅，尤其是如今家中有适龄女儿、孙女的，更是有些激动不安地望着皇帝。
荀灏的心紧紧一跳，立刻有些不安地看向了百官中垂手而立的礼部员外郎云时，云锦书的父亲。
在所有人都因慕容卓一句话议论纷纷时，只有云时依然沉默地站在原地，依旧一言不发，尽管自己家中就有娇美如花的适龄女儿，或许是有同僚想到了，问了他两句，他也只轻轻摇头不语，似乎立谁家女儿为后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望着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场景，荀灏没来由地觉得烦躁，咳了两声：“朝堂之上如街头闹市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语气不重，却很有威压的气势。
群臣立刻停止了议论，一双双眼在龙椅上的皇帝与殿中站立的慕容卓身上徘徊。
“立后？”荀灏开口，“先帝新丧未满一年，朕怎可考虑立后纳妃之事？”
“陛下，虽说国丧未满周年，但准备亦需要时间，陛下还是尽快选出贤德温良、足以母仪天下的女子为好。”慕容卓继续说道，“大楚需要一位国母。”
听到这句话，荀灏忽然意识到，他可能还不需要一位妻子，但国家需要一名皇后，为了满足国家的需求，他不得不尽早立后。
他沉思了一会儿，却越想越乱，越想越烦。“罢了，此事不急于一时，日后再议！”他轻轻挥了挥手，“有事再议否？”
慕容卓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要看透他内心所想，随后退回原位。众人相互对视一眼，朝堂上鸦雀无声。
荀灏扫视着大殿：“散朝！”他说着，拂袖离开了。
当日下午他就被母亲申太后找了去。
先帝死后，申皇后变成了申太后，从坤宁宫搬进了仁康宫，每日在宫中侍弄花草，逗逗鸟雀，偶尔问问相互朝政上的事，日子过得十分闲适。面对如今升为荣太妃的荣妃的言语嘲讽，也并不理睬，连冷哼一声也不愿了。一来二去，倒是荣太妃失了兴致，不挖苦她了。气色养人，如今的申太后，竟看着比原本的申皇后还要年轻了。
而这一次申太后找到荀灏，第一句话便是：“听闻今日早朝时慕容卓请求立后？”
荀灏愣了一下，答：“是。”
“你觉得呢？”申太后问。
荀灏沉思了一会儿：“儿臣以为有些早了，毕竟先帝新丧还不过一年。”
“现在提确实稍早了些，但按你的年纪来看，也不早了。弱冠之年，该成家了。”申太后说道，未染丹蔻的指甲光洁圆润，一下一下敲着椅子的扶手。“不过现在可以把人选定下，仪式典礼日后再说。”她看着荀灏，“你心中可有人选？”
荀灏忽然间就想到了云锦书，那个笑靥如花的活泼少女，天真烂漫得如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直往他怀里撞。他的脸忽然有些发烫，还有些红了。
申太后大约是以为他没什么人选，道：“哀家前些日子也考虑过这件事了，你心中若无合适之人，哀家倒以为，你绣表妹很合适。”
荀灏惊讶道：“绣表妹？”眼中写满了错愕。
“是啊。”说道自己的甥女，申太后眼中染上了几分笑意，“你绣表妹马上满十六了，也是知礼懂事、温柔娴静的姑娘，也担得起母仪天下的重任。无论是外貌、才学还是性情，都与你配得很，皇帝以为如何？”
踌躇了一会儿，大约是鼓足了勇气，荀灏望着申太后大声说道：“儿臣以为，绣表妹很好，但儿臣心中已有人选了。”
申太后很意外地看着他：“哦？是谁家女子？”
“礼部员外郎云时嫡女，云锦书！”
“云锦书？”申太后挑了挑柳叶眉，“为何是她？这丫头，哀家没有印象。”
“心之所向，没有缘由。”荀灏大着胆子道，“儿臣心悦她。”
一抹笑意从申太后嘴角缓缓蔓延，她有些欣喜亦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倒是没想到，他平日里一声不吭的，竟也有了心上人。
“不早说，哀家也好留意一下。”申太后笑着嗔道，“哀家如今是没有印象了，改日请她入宫一趟，哀家瞧瞧，如若合适，当皇后自然是好的，毕竟又是你心中之人。”还有一层缘故她没说，那便是礼部员外郎云时官位不高，也无显赫族人，为人也老实本分，只安安心心做好分内之事，不用担心会有外戚专权之事。
荀灏喜上眉梢：“谢母后！”漆黑的眸中竟隐隐有了几分憧憬。
作者有话要说： 蒲元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三国时期为蜀国锻造了很多兵器，堪称蜀国的“大国工匠”，不是我瞎编出来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