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里决定把闻人坻杀掉。
不想听他在别人面前一再说起自己杀掉钟寒，不想思考他能不能要不要会不会用一身神骨换钟寒，不想担忧他会不会杀了自己给钟寒报仇。
他之前试图死遁来逃离这一切，但还是被找到了。
现在不如一了百了，把闻人坻送走算了。
他当然不知道怎么杀掉天生神骨的闻人坻，他的实力还比不上给他拉车的那几头魔兽。不过闻人坻天生神骨不死不灭，应该也不是暴力能杀掉的。应该需要一些别的手段。
他怀疑琅琊学宫里师父那一堆藏书里说不定会有杀掉闻人坻这种神魔之子的办法。
现在要去学宫里找找。
如果遇到千机阁那群没杀干净的伪君子，那就……
一起杀光算了。
洛斯里内心越发冷硬，暗自下定决心。
酒楼的饭菜其实味道不错，但比不上记忆里的自卑和野心，更比不上现在内心汹涌的杀意。
而且……
刘云霄可能真去转告了他的话，那些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和闻人坻现在就在这座酒楼，内心惊骇想要求证是真是假，又怕被闻人坻注意到，只能想尽办法从千里之外窥探。
被注视的感觉糟糕透了。
洛斯里烦不胜烦，手指触了下腕上的龙纱绡。
视线还在窥探，但好像就是看不到他们。
闻人坻也注意到这点，偏头看洛斯里：“你就是这样逃出魔界的？”
洛斯里一言不发。
在龙纱绡的掩护下，两人更换了在他人印象中的样子，在城里转了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闻人坻脸色越发冷凝，最后整个人好像都散着浓重黑气。
洛斯里想到很久之前，自己说，要带闻人坻来琅琊，见师父师兄。
他们现在也在琅琊，故地近在咫尺，物是人非。
在闻人坻彻底爆发前，他们回到灵官驾里。
龙纱绡找到机会，把他们一起拖入梦境。
昏迷前一刻，洛斯里听到闻人坻幽深声音：“钟寒眼睛亮吗？明明就是个瞎子。”
洛斯里还没来得及分辨，面前的黑暗就变了个样子。
魔界的黑和人间的黑不一样。
人间即使再深的夜也是有月亮的，黑夜里也带着一丝皎洁光亮。魔界什么都没有，浓重的魔气吞没一切，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黑，是魔气凝结成的浓灰色。
钟寒一袭黑衣，整个隐在黑暗里。
洛斯里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钟寒死的那天。
手指在袖子里一勾，白瓷瓶掉到他手心里。
洛斯里刚堕魔那段时间也不习惯魔气，闻人坻给他的清瘴丹，能保护经脉不被魔气侵染。
他走到钟寒面前，把丹药递过去：“师兄，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洛斯里没想过杀钟寒，从来没想过。
他不知道钟寒在魔界那几天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让闻人坻为什么突然改口说不再进攻人间，代价是让钟寒留在魔界。
洛斯里不能理解闻人坻的做法，和他一样不能理解的，是玄冥魔君。
洛斯里就是想过好日子，他受够了被别人规矩束缚的生活，受够了被敷衍被看轻，他想做那个高高在上制定规则审判善恶的人。他是人，单单在魔界当审判官没意思，犹如锦衣夜行，太没意思了。
玄冥魔君也不能接受筹划了这么久的伟业功亏一篑。他只想攻入人间，等闻人坻把修真界也统一了，说不定会陪着洛斯里留在人间，自己就是新一任魔尊。但如果闻人坻不进攻凡间只甘愿做魔尊，那他的臣服就没有意义。他怨怼不听话的闻人坻，怨怼让闻人坻变成这样的洛斯里，更怨怼说服闻人坻放弃计划的钟寒。
但钟寒还是独自见了玄冥魔君。
洛斯里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带人去玄冥魔君那里把人带回来，路上钟寒的眼睛就开始流血。洛斯里吓一跳，要去摸他的眼睛，问他怎么了，他反握住洛斯里的手没让他摸，只说没事。倒是玄冥魔君震怒，拦住洛斯里让他把人交出来。
洛斯里强行把钟寒带回来，把他关到九重魔渊最深处的囚牢。钟寒逃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
但他不能一直关着钟寒。
九重深渊很冷，钟寒的衣裳好像都被如霜般厚重的魔气打湿。他比刚来魔界时瘦了很多，脸上的表情还是气定神闲，现在隔着一张小几，好像还在琅琊学宫后山，他们师兄弟一起读书练琴。
洛斯里没注意到这些，对他来说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始终是现在。
他把清瘴丹倒出来，推到钟寒面前，告诉他：“你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我也不想把你放回人间，等到人魔大战时与你为敌。我会杀了你，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死了。”
“师父之前提过的傀儡术，闻……魔尊给了我他的血，我会给你做最好的身体。等你再醒来，还能和师父一起在琅琊学宫坐谈。”
钟寒笑了笑。
他这个人，即使一身黑，也依旧风清月朗。
他问洛斯里：“你还会在吗？”
洛斯里：“我已经是魔族了。”
又想到什么，语气松快些，“到时候你劝劝师父，如果他不生我的气，那我就去。到时候，说不定会还带着闻人坻。”
龙纱绡遮住小半张脸，大部分时候钟寒的表情都被遮住，任何情绪都非常模糊。
现在也是一样，他只是声音艰涩，询问洛斯里：“当年堕魔，你后悔吗？”
洛斯里不后悔。
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他做所有事情，都不后悔。
闻人坻问起时他说不悔，钟寒问起，当然也是不悔。
“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们。所以我现在是人人喊打的魔族，师兄是名扬天下真君子，这就是我和师兄的区别。”
“如果我……”
“师兄，没有如果。”
钟寒长久沉默下去。
洛斯里把清瘴丹又往前推了推：“吃掉。”
“这具身体在魔界太久，先把灵脉里的魔气驱散。为了把戏做得更真，我会散掉你一半神魂，沉睡的这段时间，你好好修养。等到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钟寒吃下清瘴丹，这才告诉洛斯里：“不用了。”
其实洛斯里已经忘了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事后拼凑出来的真相。
但现在他站在这里，看钟寒咽下清瘴丹，声音平淡：“我的神魂已经碎了。”
如果不是知道钟寒是什么性格，洛斯里大概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当时站在原地，蹙眉，不可置信的说：“什么？”
“不用杀我，也不用这么麻烦，我醒不来了。”
钟寒嘴角还带着笑意，问洛斯里，“斯斯，我来魔界这么久了，还没好好和你说过话。”
洛斯里魂不守舍：“刚来那天，不是说过很多了吗。”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钟寒停顿片刻，问洛斯里，“魔尊……对你好吗？”
洛斯里忘了自己和钟寒有没有这样的对话，如果有，那时候的自己说了什么。
但现在他看着鲜活的钟寒，说：“不好。”
你死之后，他对我一点都不好。
他不再在乎我，不再依赖我，不再……喜欢我。
对我一点都不好。
钟寒的唇角垂下去，没被龙纱绡遮住的半张脸看上去冷肃而担忧。他好像想说什么。
但空气中深灰色的魔气开始翻涌，洛斯里眼前一黑。
再睁眼，梦境消失，闻人坻掐着他的手腕，质问：“我对你不好？”
“那谁对你好？”
“钟寒？”
“他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的！”
怎么就忘了，龙纱绡现在不仅捆住他，还连着闻人坻。
刚刚那场梦境，闻人坻也在。
但他既然都在，怎么就看不明白，自己根本不想杀钟寒。
从来没想过！
洛斯里再也受不了，他大声反驳：“他不是我杀的！”
“你明明都看到了！我从没想过杀他。”
手指被掰开，有什么落在毛绒毯上。
闻人坻低头看过去。
是梦境里洛斯里悬在腰间的刻刀。
很久很久之前，闻人坻送给洛斯里的那把刻刀。
闻人坻看刻刀。
洛斯里面无表情看闻人坻。
闻人坻像是不可置信的微微偏头：“你想杀我？”
洛斯里冷静：“我杀不了你。”
闻人坻却像听不到一样，眼瞳溢满血红暗光，声音好像从深渊里传来的，阴沉还带着回响：“你不想杀钟寒，他死后还为他报仇。”
“但你想杀我。”
“为什么？”
所有挣扎都被压下，现在又听到闻人坻这么说，洛斯里不可置信看闻人坻，凶器都被发现了，他现在毫不掩饰眼里的杀意。
“你知道？”
你知道我不想杀钟寒。
知道我在时局不稳的情况下杀玄冥魔君，不是为权势，是为给钟寒报仇。
你明明都知道。
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杀害钟寒的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当然知道。”
洛斯里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身体最深处涌出来，化为一声冷笑：“呵，你知道。”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找到机会一定会……
“钟寒是谁啊，你最信任的师兄，修真界唯一真君子，你心里眼里，都是钟寒。”
“梦一样的琅琊时光是和钟寒，刺猬和钟寒一起养的，堕魔是为了钟寒。什么都是钟寒，你怎么舍得杀他。”
“那我呢？”
洛斯里歇斯里地的思绪被打断，他睁眼，对上闻人坻血红瞳子。
油然而生的困惑。
闻人坻在说什么鬼东西。
闻人坻看出他眼底的疑惑，怒气更盛：“我算什么？你理解钟寒，他风光霁月真君子，我呢？为了给他报仇和满足你野心的工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