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还不快住手！”
宁相夫人厉声呵斥，命人上前将那两名华裳女子分开。
“相夫人恕罪，连家小姐恼人得很，字字句句提起我那长姐是灾星，我一时实在气不过，这才出了手……”
对面的连棠屈膝跪坐在蒲团上，任由一旁的丫鬟为自己梳理乱了的云鬓，愤愤然道：“大伙儿听听这程家二小姐的口气，倒是委屈上了。孰人不知，无量天师卦卷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我又没污蔑你家长姐！”
被拉回席位的程欢闻言，捏着帕子掩着眼角，状似拭泪，身上水墨样式的云锦被人泼了茶水，染了褐色的茶渍，肩上更是沾了几缕原本泡在茶水中的菊花瓣，怎么看都像是那连家小姐连棠下手重了些。
宁相夫人原想责问几句，奈何那程家二小姐此刻瞧着实在太过狼狈。
“还不赶紧带你家小姐换衣裳去！”
“是。”
程欢被丫鬟扶着起身离场，眉目间端得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做派。
“嫡庶有别，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宁相夫人早早看透了这妮子的把戏，忍不住啐道。
席内诸多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宁相夫人一席话，众人原本对那程二小姐生出的一丝怜惜之情荡然无存。
连棠原本还要叫嚣，被宁相夫人一个冷冷的眼风扫了过来，顿时识趣噤了声。
坐在程欢左侧的正是程穗，宁相夫人抬眼睨了过去，质问：“方才二人因你起了争执，你身为程家嫡女，竟也不知拦着点儿？”
程穗抿唇，程欢方才那一波折腾明面上是为长姐鸣不平，实际上，字字句句皆是冲着自个儿来的。
幸亏，程穗见程欢异于常态，便早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不过，今日这趟浑水自个儿若是不付出点代价怕是不能平息。
“相夫人恕罪，我身为长姐，本就该看好我那个庶妹，奈何方才上前拦架时……”程穗面露难色，迟疑地抬起右手，宽袖缓缓滑落，藕节白嫩的手臂的腕上一道明显的指节勒痕让众人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宁相夫人见状，凝眉，瞥向右侧席位上的连棠。
后者会意，连忙举手以示清白，“诸位方才亲眼所见，我压根就没碰到程家大小姐……”
连棠垂了垂眼睫，禁不住小声嘀咕：“再说，谁敢碰那个灾星啊……”
见此情状，众人纷纷都明了，那勒痕若不是用了狠劲定是留不下的，而始作俑者便是那个离了席的程家二小姐……
“啧，想不到程欢那般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羸弱模样，口口声声为着自家长姐的名声，竟对劝架的长姐暗中下此狠手！”
“真是看不出来，小小年纪竟如此虚伪……”
见席位上的贵女们话风一变，皆站在了自个儿这边，程穗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欣喜，反而越发生了疑。
就凭借着程欢那极为浅显的手段，也只够骗骗这些未出阁的贵女们，根本瞒不过宁相夫人，若是这样的程欢，根本不至于在后期有胆量毒死自己……
如果不是程欢有意露拙，那便是，这背后还有高人相助。
会是谁呢？
程穗沉静着心，一点点扫视着席间的贵女们。
她们的神色几乎都露出了对自己的怜悯，唯独连棠那个直率的性子藏不住事儿，眼中尽是对自己的厌恶和排斥。
因此，绝不可能是连棠。
连棠的旁边坐着的是宁相夫人的义女苏晴晴，一身水华裙裳衬得整个人温柔典雅，此刻正朝自个儿淡然一笑。
程穗费力地勾起唇角，会是她么？
整个上京城里，若是提起太子妃之位，众人首先能想到的便是她，至于程欢，究竟是如何得了太子青睐，陛下亲自赐婚，此事本就过于蹊跷。
程穗合拢了水袖，眉目陷入沉思，上一次自个儿因为被那道士折腾得在闺房里躺了许久，加之程乾本就无意让自己参加遴选，故而她根本不知这次的赏菊宴的风波。
如今自个儿险些成了众矢之的，而在座的这些人当中，除了苏晴晴，还有谁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杀意呢？
“够了，这事儿到此为止。今日出了相府，每个人都得把今日这事儿吞进肚子里。”
程穗回过神，缓缓起身，躬了腰，面露歉疚道：“让相夫人平添了烦扰，程穗心中有愧，回府之后，定让主母多多教导庶妹。”
“此事并非你之故，莫要多言了。”宁相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不少，随即颔首示意，继而便有府上侍者陆陆续续端着形态各异，色泽妍丽的菊景盆栽入了席位中央的布毯上。
又有侍女陆陆续续端着各式各样的菜品与糕点上来，每样新鲜的菜品都能察觉与菊离不开干系。
“今年的赏菊宴可真有意思，这些糕点汤羹做得真真稀奇。”
“是呢，这一盘盘的，瞧着真是赏心悦目。”
宁相夫人扬唇，面露几分自得，“今年的赏菊宴特意请了九年民宿的大厨。诸位方才等开宴便已费了好些时候，不必拘谨，快些尝尝罢。”
程穗也暂停了思绪，开始专心品鉴茶点汤羹。
午后，日头悬挂高空，带了些许微风，穿堂而过，裹挟着几分菊的清雅香味。
残羹剩炙都被撤了下去，诸位贵女们的桌案前各自添置了一副笔墨纸砚。
“今日赏菊，大家随意，可丹青，也可作词，吟诗……”宁相夫人说着，起身下了主位的台阶，缓缓踱步席间。
众人见状，纷纷端起姿态有意引得宁相夫人瞩目，奈何宁相夫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院门，出了后院。
“嗯？相夫人怎的离席了？”
“就是……”
“诸位莫要着急，且安心完成自个儿的作品，稍后义母自会回来。”苏晴晴弯唇，起身，安抚众人。
见状，席间不少的贵女们投向欣羡的目光，“不愧是相夫人的义女，苏小姐的气度不凡。”
“是啊，我瞧着，倒是与相夫人有几分相似了……”
“想来是相夫人教导有方，才将苏姐姐这通身的气质养得如此过人。”
苏晴晴以扇掩面，弯起浅月似的眉眼，“诸位妹妹莫要取笑我了，尔等出身显赫者多有，眼下还是专心做事要紧。”
与此同时，苏晴晴有意望向对面的程穗，只见她面色沉静，手下的挥毫力度遒劲沉稳，丝毫不像这样的年纪有的端庄稳妥。
苏晴晴抿了抿唇，如今看来，若是这位程家嫡女不曾被“灾星”之名困住，他日便是自个儿最难缠的劲敌。
众人见相夫人不在，有些个已然起了别样的心思，纷纷讨论起相夫人的喜好。
两柱香燃尽（一个小时）。
院门站着的是方才站在相夫人身边的侍女，朗声道：
“相夫人有请，劳烦诸位贵女戴好帷帽，携自个儿的作品移步正院。”
除了苏晴晴之外，众人微微诧异。
众人一路跟着指引，到了正院。
主位坐着被陛下钦点代为赴宴的太子殿下，一侧坐着的不是宁相，而是一名白发老者。
隔着帷帽，程穗隐隐约约能听见席间一些男子的议论，那高座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传闻中鲜少露面的宁老太爷。
众人诧异得紧，如今女学遴选的阵仗竟是这般大，还能惊动宁老太爷出席……
想当初这些公子哥入太学堂的择选，也不过如此。
侍立在一旁的宁相夫人恭谨地递上名册。
宁老太爷捋了捋胡须，随即打开，悠悠道：“帝师已在陛下跟前亲自拟定本次女学入选名额。不过，帝师另有要事，特意委托老夫代为宣读入选名册。”
“宁相义女，忠义侯遗孤苏晴晴，连将军之女连棠……程家嫡女程穗。”
怎么回事？
不是程家二小姐程欢，而是程穗？
那个被无量天师预言活不过十二岁的程家嫡女程穗？
那个天降小灾星？！
合上了名册，宁老太爷无意理会席间众人微变的脸色，冷声道：“对于帝师于陛下跟前亲自拟定的名册，诸位可有异议？”
闻言，众人虽有诸多不解，说是帝师在陛下跟前拟定的，却知晓陛下的雷霆手段，其中原委，彼此间暗暗对视一番，于台下皆不敢多言。
此事便这般被众人避如蛇蝎唯恐不及的草草揭过了。
御书房中。
皇后执起白棋，寻找了一处断点，勾唇：“陛下，臣妾承让了……”
皇帝点点头，肯定道：“近来皇后手谈技艺着实有了精进……”
皇后弯眉，开始收拢了自个儿的白棋，皇帝也着手将黑棋一颗颗收入白玉棋盒之中。
“帝师让那程家嫡女入女学受训诲，也是陛下之意么？”皇后缓缓起身，沏了一杯桂花茶，抵至皇帝唇边。“
皇帝抬手，揽住了她的腰，“师傅领进门，至于今后造化如何，便看天命了。”
皇后的目光瞬间有些复杂。
皇帝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后腰，忽而想到了昨日午后的光景，脸色不由得一沉，讳莫如深，不愿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