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昨日午后，宫钟敲了数下，眼下是极为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的时辰。
皇帝强打起精神，碰巧听见了外边的通报。
殿门被人打开又合上。
“恩师快请上座。”皇帝搁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欣然抬首，笑着相邀行至跟前的老者。
一袭官袍加身，年老的帝师站在御书案前，恭谨拱袖，沉声道：“陛下，臣今日是来请辞的。”
“恩师何出此言？好端端的，是何人惹了恩师不痛快？”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悦，余下的尽是诧异。
帝师不曾抬首，继续道：“承蒙陛下厚爱，老臣年事已高，特来请辞还乡。”
皇帝离座起身，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心地搀扶着帝师到了窗边的软榻上坐着，随即拂袖，坐在了另一侧，直视着年过六旬的帝师，犹疑道：“可是朕有何事处理得不妥当，令恩师失望了？”
“先皇八旬高龄才登九天云霄，陛下年过四十继位，在外人看来，实属大器晚成。但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将‘爱民如子’四个字铭记于心，臣为陛下的品行感到欣慰。”帝师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皇帝，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帝师有何指教？只管说来，朕定洗耳恭听。”
“臣担任太学令多年，实在有愧，竟叫那些个有心人污蔑了清誉，半截入土的年纪给陛下蒙羞。痛定思痛，臣实在枉读圣贤书，担不起这司职了。”
皇帝怒而拍案，大喝：“何人如此大胆，敢说朕的恩师的不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帝师抬眼，坦然直视一脸愕然的皇帝，又道：
“天机阁卦象虽妙，但极易被有心人利用生事。若是为了一个尚未被验证的虚名，而将一心向学的小女郎拒之门外，岂不让巾帼们寒了心？陛下此举，实在罔顾起初开放女学的初心。”帝师的指关节微微曲起，轻轻扣了扣小桌案，意有所指。
皇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垂首叹道：“朕有愧，恩师多年的悉心教导，朕竟将根本抛之脑后。当初与恩师商讨罢，既已决定沿袭圣人‘有教无类’的理念开放女学，便不该辜负那些渴慕求学之人。此事是朕一时糊涂，竟轻信那天师关于灾星的一家之言，到底多亏了恩师再度不吝赐教，朕受益匪浅……”
皇帝心知肚明，眼前的帝师，年过六旬，在朝中俨然出了名的淡泊名利，不肯拉帮结派，此刻对他的劝诫声声，无一不是发自肺腑。
仅此一遭，皇帝自是对女学遴选一事入了耳，上了心。
——
程穗上前，双手接过宁老太爷递来的入学腰牌，叩谢罢，款款转身之际，帷帽之下的幕帘摇曳轻拂，端得是一副落落大方。
席座中有人忍不住轻叹：“若不是无量天师的卦卷实在太过玄妙，这程家女郎，实在是天资过人。”
“可不是，早闻其生母昭阳郡主容貌可倾城，这程家女郎定是生得卓越，可惜了……”
程穗合拢了手指，将腰牌小心揣在腰间，回到了人群中。
恍惚间，她总觉得有好几道过于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让人平端生了背脊发凉之意。
“小宋公子这是在看谁呢？莫不是对那个小灾星上了心？你如今本就家道中落，可得当心，要是招惹了灾星，少不得惹火上身呢~”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用胳膊肘戳了戳今日难得盛装出席的宋衍。
宋衍这才收回了落在程穗指尖的目光，回头瞪了眼一旁有意刁难自己的世家子弟，冷嗤：“与你何干。”
“你今日这身，花费怕是不少吧，若是为了逞一时志气，导致明日吃不上饭，小宋公子今日可得多用些餐食才是。毕竟，今日这等规模的蟹宴，要再等，便是明年了……”
宋衍磨了磨牙，费力地牵扯了嘴角，“多谢这位兄台提醒，只是，你身后这是什么？”
“哎哎哎！哪里来的蝎子！”原本恣意挑衅的世家子弟大惊失色，抖着自个儿的衣摆，一旁的侍从更是左右寻不着门道，一时间竟是驱除不开那毒物。
“来人啊！这等毒虫究竟是何处爬来的！”那人惊得浑身哆嗦不已，一时不察竟掀翻了桌上的酒盏。
宋衍起身，“这位兄台，今日何等场合，竟能被只小虫骇得失了体面，莫要着急，在下这便来助你！”
话音落下，众人便瞧见宋衍抬脚便朝那人后背踹去！
“你敢这般对我！我可是忠义候的旁系嫡孙！”那人被一脚踹翻在地，捂着后背疼得龇牙咧嘴。
宋衍咧唇，又狠狠加了几脚，“瞧公子这话说的，如今可是在相府，难不成要因为你一人失态，当着太子殿下、宁老太爷的面搅乱了这难得的盛宴。公子心急在下理解，这便快些为你驱了虫才是！”
“哎呀，许是用的劲不够，这毒虫黏在了公子身上，都发臭了也不肯下来，不过公子放心，在下定倾力而为。”
浑身的筋骨都要被踹得散架了，那人哀呼连连，“宣远候……宁相……哎呀，你们管管这歹人啊……”
在座的人都明白这人往日一贯嚣张跋扈惯了，嘴巴又是极毒的，若不是将那宋衍惹到了痛处，定不会失了分寸下如今这般毒手。
因而等到了这人呼救之时，宁相才命人上前将二人拉扯开。
宋衍悠悠然拂袖，长身玉立在一旁成了一道极为优雅的风景，而底下趴着的那人哪还有半点世家子弟的雍容，发饰凌乱，狼狈不堪，衣裳沾了酒水和泥尘，瞧着也脏污了许多。
“你们几个家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苏小公子身上的毒虫清走！”宁相摆了摆袖，别过眼不愿多看他那晦气的脸。
宣远候隔空指着宋衍，见他一脸正气，满眼无辜地拱袖朝自己行礼，竟是无从下口，“宋衍！你，你！”
“伯父若是想要夸奖宋衍，自是愧不敢当，毕竟，乐于助人，也是宋衍的一大良好品性，不足挂齿。”宋衍弯唇，无视宣远候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坦荡地转过身，朝苏小公子摆了摆手，故作关心催促道：
“兄台也是，这般受累了，快些去清洗一番，换身干净的衣裳，免得唐突了太子殿下与宁老太爷，以及府上的其他贵客……”
说罢，宋衍还不忘抬袖掩鼻，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嫌弃的表情。
离这二人相近的世家之后也闻到了那苏小公子身上的异味，纷纷往后也避了避。
“公子，小的这便扶你下去……”侍从皱着鼻子，强忍着不适，伸手。
“滚啊，我自己会走！”苏小公子恼羞得捂着□□，怒吼。
望着那苏小公子踉踉跄跄离去的背影，其余的女郎们忍不住发出了极为轻微的笑声。
唯独为首的苏晴晴的脸色变得不甚好看。
幸亏隔着帘幕，这才挡住了她投以宋衍身上极为阴凉的目光。
程穗虽然隔着帘幕将那人的眉目看得不甚清楚，但那人的身形轮廓瞧着极为眼熟，还有那声音……
程穗忍不住攥紧了指尖，上头的伤口早已愈合，如今长出的新皮摸着甚为光滑。
宋衍转身落座，有意循着人群望去，通过那女郎十指指尖生出的新皮，越发肯定那人正是那日上京河见过的女郎。
宋衍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酒盏，方才自个儿那般，会不会惊扰了她……
宋衍再度抬首时，她已然随着诸位女郎们转身离了席。
人群里，她就算是背影，也显得极为窈窕出挑，让人久久不愿挪开目光。
原来，那样模样姣好的女郎，是程家嫡女程穗——也是众人口中的灾星……
可在宋衍心中，她分明是神女……
泯了一口酒，酒味辛辣，宋衍垂下眼睫，舌尖却隐隐泛开一丝甜味，心中竟是暗自庆幸，还好那日自个儿碰巧出现在河岸，还好那日没有拒绝她的侍女的请求……
不然，若是这样美的女郎就此殒命，实在太过可惜……
指尖捻了捻，宋衍回想起那日托住她上岸时，她瘦削俏弱的身板，心中便不由得扯过一丝酸涩。
本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程家贵女，如今一朝顶着灾星之名，若不是此番陛下开明，且帝师不随从天师那套说辞，力排众议让她此番选上了女学，怕是还得在府中受不少的磋磨吧……
宋衍攥紧了杯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望向高台上的宁老太爷，目光熠熠。
兴许，自个儿今后也能为那女郎做些什么……
坐在宋衍对面的林深早已对今日的宴会兴致缺缺，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的岁岁，自是不肯轻易就这样错过。
寻了个说辞，林深不顾他人反应，兀自沉步离了席。
宋衍本就听说过前阵子这位户部侍郎独子为了那程家女在玄鹤楼对一些布衣大打出手，闹出的动静不日便传遍了上京，回去后还挨了顿林大人的毒打，今个儿又见着了那程家女郎，怕不会善了。
心里一紧，宋衍旋即起身，朝高台拱袖，言辞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谬，大大方方地退了场。
只不过，宋衍并没有马上出府，而是循着那林公子的背影，一路轻步随其后。
嗐，我家宋衍是个好孩子啊……（老母亲的凝视）
另外感谢一直以来收藏文文而且坚持留评论鼓励戚戚的小天使，抱住小宝们一个旋转么么么么！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