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住在别墅十几天，和彦怀逸没什么交集——房子大就是有好处，他们的卧室离得八丈远，两个人都没有跑去对方的门前主动碍眼，也算有点无可奈何的默契。顾清的屋子朝南，落地窗外是一大片旷阔的人工湖，初秋晴朗的天空映在水边，毛茸茸的芦苇像云的背面。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一只月色的水鸟飞过，留下微不足道的波纹。顾清忽然想起旧小区楼下的人造池塘。
那池塘不大，为了假装池水清澈，还特意贴满了蓝色瓷砖。那时顾清还没上小学，想伸手捞水里金色的落叶，叶闻芳一把将她拽走——快走快走，水那么脏，有什么好玩的。
她妈的话好像某种应验的诅咒，池塘里的水总共也没有存在几天——老旧小区那块儿八毛的物业费当然维护不起金贵的人造景观——蓝色的瓷砖褪色发霉，那座池塘从建好到荒废，也不过只是一个短暂的冬天。
同样是那个冬天，顾清她爸被厂子遣散，开始夜不归宿的酗酒，日复一日的烟头堆在桌上，像座女人翻不过的山。叶闻芳把离婚证和她爸的破皮箱一起从客厅丢出去，手电、剃须刀、搪瓷缸，零七碎八的东西撒了一地，就像顾清住进别墅的第一天。
夜晚，叶闻芳敲响她的房门，顾清回过头，差点吓得从价格不菲的人体工学椅上掉下来。
她妈穿着件一看就很贵的丝绸睡衣，长发束在脑后，脸上贴了个金面膜，好像商场里首饰专柜上的招财的弥勒佛。
“有事吗？”顾清说。
“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叶闻芳走近，把手里的热牛奶放在她桌上，“开学考的卷子带回来了吗？给妈妈看看？”
顾清的视线又回到单词书上，“你看不懂。”
叶闻芳顿了顿，倒没跟她置气，“清清，虽然分数低，那些题目你都是会做的，对吧？你那么聪明，妈妈最相信你。”
什么鬼，顾清一头雾水，大半夜演什么母慈女孝的戏码，“相信我什么？相信我次次都考四百名，好给你的新儿子当陪衬？”
叶闻芳顿了顿，“你怎么会这么想？妈妈比谁都希望你好。”
嘴上的希望不是心里的希望，顾清笑了，“希望我好，等长大就能嫁个有钱人了？”这是气话。
叶闻芳半天没出声，久到顾清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突然失聪。她背过7个单词，隐约听到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清清，别气妈妈。”
倒成了她不懂事，顾清鼻尖发酸，突如其来地感到委屈，原来刺向母亲的刀也会顺便在自己心上划道口子。她的目光落在那杯温热的牛奶上，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呢？她想问，是热牛奶的厨房，还是彦怀逸的房间，你给我的关心又是他不需要的边角料吗？
顾清抬手揉了揉眼睛，没有问出口。
叶闻芳又站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顾清的头，留下一句早点休息，终于离开了她的房间。
顾清又在桌前坐了半个小时，今晚效率出奇得差，字母一个个从眼前飘过去，半个单词也没留下。桌角那无辜的牛奶已经冷透了，顾清合上书，想去把奶倒掉，马克杯握在手里竟然还有一丁点可怜的余温，顾清犹豫了。
那是个进口的红色马克杯，上面画着幼稚的小猫头，顾清记得，小时候它像皇冠一样摆在货架上，那个年代的45块，贵得没有良心。
彼时顾清还没什么价格的概念，拽着手磨了她妈好几次，叶闻芳说什么也不给买。不过还好，小孩的脑子不记事，顾清转头就把那杯子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某天疯玩回家后，她却在餐桌上看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还有那个她一见钟情的小猫头。
那时她只顾着高兴，没注意到叶闻芳某个下定决心却又有些悲伤的眼神。后来顾清才知道，那天是她妈发工资的日子。
当初的叶闻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拒绝女儿可怜的乞求，又是怎么从数不清的杯子里找回她喜爱的那一个的？顾清想象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几口把牛奶喝完了。
她拿着空杯子走出房间，夜深人静，整栋别墅孤零零地黑着灯。顾清弄不清楚豪宅复杂的灯光控制在哪，只能一点点摸着黑下楼，十秒的路硬是走了十分钟。
顾清几乎是半拖半蹭才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水声倾泻而出，水滴带起冷意，回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阴森森地飘。
电器红色的指示灯漂浮在黑暗里，像蝙蝠的眼睛。比起班里那些看到蟑螂都要尖叫一整个课间的女生，顾清并不算胆小，但安静、黑暗、空无一人的别墅，各种要素 buff 叠满，实在很难不联想到中式恐怖的片段。
顾清深深吸了口气，就在闭起眼睛的时候，吧嗒一声，角落的门开了。
谁？一股凉意在脊柱逡巡，那细小的声音像触手，悄然爬上她的耳廓。
不行，自己吓死自己不是办法，顾清飞速在心里背了三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终于稍稍抑制住了恐惧。她咬牙闻声看去，一个高瘦身影推开房门，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顾清眯起眼睛终于看清，该死的，那黑影就是彦怀逸，这小子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身上套了个工装围裙，硬挺的面料上斑斑点点，都是诡异的血红。
靠嘞，什么屠夫装扮，在家cosplay walking dead？顾清被他吓得头皮发麻，他怎么大半夜还不睡觉，衣服上的血点子又从哪来，顾清脑袋里全是他摔坏自己行李箱时丧尽天良的眼神，这人该不会是什么死变态暴力狂、斯德哥尔摩反社会人格吧？
少年少女无用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顾清脑补了一万种血案现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法外狂徒彦怀逸倒好，闲庭信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幸好他没在背后藏个榔头暗鲨她，自作多情的顾清松口气，抬手顺了顺胸口，害怕过后又觉得自己好笑。不过彦怀逸的房间在二楼，大半夜在这做什么？
顾清迟疑地咬了咬嘴唇，望着客厅里唯一的弱光源——那个发光的门缝好像妖气缭绕的盘丝洞，实在让人心痒。顾清不知道那是什么房间，甚至不知道那里还有个房间。她杵在原地天人交战了一番，理智举白旗，好奇心胜出，战绩斐然。
去看一眼吧，就看一眼，顾清想，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是人类的必然。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默默环视了一圈，彦怀逸早就不知道走去了哪里，一时半会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顾清放下手中的马克杯，几步走到那个房间外，轻轻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