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搬来别墅那天走了很远的路。叶闻芳让她用零花钱打车，说得轻巧，不知道她是故意打马虎眼还是真的忘掉，顾清的零花钱块儿八毛，打车到这鸟不拉屎的别墅区，根本打不到。
最后选择公交车，最近的站点也和别墅区隔着两公里，顾清拖着箱子走在盛夏濒死的黄昏里，面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大上坡。上坡路好啊，她妈说，清清，咱们要往上走。
往上走，叶闻芳身边的男人越换越有钱，大概也是往上走的一种。上坡路的终点是一栋三层别墅，花园里的植被枝繁叶茂，看起来比顾清更像生机勃勃的青春期。
顾清按响别墅的门铃，等了大概有半个世纪那么久，抬头看到彦怀逸穿着一身白色的家居服，站在门的另一头。
彦怀逸个子高，顾清的影子落在他胸口，像只等待安抚的小狗。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顾清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爱说不说，顾清想，最好一辈子别找茬。她拎着箱子走进门，彦怀逸倒识相地让了让，别墅的门槛高，顾清特意抬高了腿才没绊倒，就在她刚刚松了口气的那一秒，箱子倒了。
大概是老天牟足了劲要她在彦怀逸面前出糗。顾清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大夏天负重徒步三公里，还要面对不喜欢的人，任谁都要被磨光好脾气，更何况顾清的脾气本来就不好。
意料之外的是，她没等到扎耳朵的落地声，顾清迟疑地低下头，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行李箱，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像春天的树木。
那是年轻男孩的手，彦怀逸的手。
顾清愣了愣，竟然有种他是好人的错觉，“谢”字已经在喉咙口，彦怀逸手指却突然一松——
咣当一声，那可怜的行李箱摔倒在地，锁扣本来就临终，这下好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落了一地。
彦怀逸似乎皱了皱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想帮忙就不帮，扶起来了又撒手是什么毛病，小儿麻痹肌无力吗？顾清想骂，又强迫自己忍住了，寄人篱下的人有什么资格吵架。看人窘迫也是上位者的某种消遣，也许亲手摔坏她的行李箱才是彦怀逸的真乐趣，谁知道呢。
顾清蹲在报废的行李箱旁捡东西，一本书滑出去好几米，伸长了手也够不到，顾清更生气了。
那书和彦怀逸有点渊源。
高一的新年，学校领导一拍脑门要办什么元旦游园，零下冻死人的天气在大操场摆摊。广播社兴致勃勃，要用大喇叭播放《园游会》，教导主任听到“我牵着你瞎逛”严令拒绝，痛斥歌词伤风败俗，最后循环了一上午《好运来》，高飞扯着他变声期的破铜锣嗓子又唱了半个月，以至于到了期末考场上，顾清脑袋里还全都是叠个千纸鹤再寄个红飘带，背好的《将进酒》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四班的游乐项目是火力飞镖——高飞出的馊主意，全班男生期待的两眼放光，那时候郑茗忙着复习期末考，想都没想就同意，老张又一向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纵容他们胡闹，整件事从提议到拍板只用了三分钟不到，居然就这样定下来了。
12月31号，高飞的创意大获成功，男生们蹦着高在摊位前玩得鬼吼鬼叫。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全场只有顾清不高兴——倒霉蛋顾清石头剪刀布连输十局，被高飞指派去看摊——整个上午顾清都没直起腰，埋头满地找被他们扔歪的飞镖。
顾清捡起第一百二十五个飞镖，发誓总有一天要把高飞扒光了五花大绑吊在校门上当靶子，就在她暗骂高飞第五十八次时，彦怀逸站在了她的摊位前头。
这样说不准确，还有一群男生簇拥着他。彦怀逸站在人群中间，穿着件蓬松的羽绒服，他眼睛黑亮，耳朵鼻尖被冻得发红，抬头对她笑，“同学，这游戏怎么玩？”
顾清把一个小筐扔在他面前，“五个飞镖，40环有奖。”
“不是吧。”“这么难啊。”有男生在人群里鬼叫。
当然难，顾清想。张老头扣扣搜搜从班费里拨出二十块钱，丢给文艺委员做活动经费，文艺委员家里开书店，左挑右选才按进价拿了三本书。
才三本啊？高飞贱嗖嗖的问。
我家可一分不赚呀！文艺委员瞪着眼睛反客为主，算了算了，就当是我给班级做贡献。
幸好，活动过了一半多，半本书都没送出去。高飞自己定的规则，大早上哈着白气玩了十四次，冻得哗哗流鼻涕，最高纪录遗憾止步34环，气得他跑到七班摊位跳皮筋去了。
彦怀逸没和其他男生一起抱怨，他的手修长，飞镖在他掌心像湖中的小船。第一掷，六环。不好不差的成绩，但离得奖还差得远。有人在他身后叹气唱衰，彦怀逸没回头，反而勾起嘴角笑了。
冬季晴朗的阳光照在他的鼻梁，他的眼睛漂亮，目光里是少年人明朗的矜傲。顾清看着他，莫名觉得那笑容不是为了掩盖失误尴尬的刻意为之，而是轻松的，张扬的，顾清抬眸，却偶然在他的眼神里窥见一点倔强的不甘心。
有意思，顾清想。
八环，九环，九环，十环。
彦怀逸的姿势利落漂亮，飞镖从他手中飞走，像重获自由的候鸟。最后一针稳稳落在靶子的中央，彦怀逸双手插兜，不服输的神色无影无踪，一副理所当然的好表情，他歪歪头，笑着吹了声得意的口哨。
这就有点装了，顾清想。
“八加九加十……我靠，彦哥行啊彦哥！”身边的男生做完小学算术，迫不及待地勾住彦怀逸的脖子，在他的胸口哐哐捶了两下。放在桌洞里的新年礼物终于重见天日，顾清拿出一本书，递到他面前，“恭喜。”
彦怀逸没伸手接，看看书名又抬起头，笑着对顾清说，“送你了，新年快乐。”
顾清愣了一秒，倒没推脱，从善如流地把书收回来，想一想又补了句，“你也快乐。”
帅哥美女暧昧赠书，青涩少年互道祝福，人群里果然传来挪揄的嘘声，硬要把凄凉的冬天都搞出浪漫气息。可惜主人公不配合，顾清只觉得彦怀逸不想读书又爱装情圣。她没有那灵敏又无聊的八卦雷达，在自己身上看不到青春电影女主角的命运。
“走了，投篮去。”彦怀逸招呼一声转身走掉，连背影都写着赢家的嚣张。
书皮的被冷空气冻得发凉，顾清随手翻开，莫言的《生死疲劳》。劣质的纸上有淡淡的油墨味道。不同年级的学长凑到前面问游戏规则，顾清往远看去，零星的麻雀落在枯枝上，彦怀逸的背影早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