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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深海

“要我帮你想起来吗?”

喻兰舟仔细盯着陈燃,直到好似要将对方看穿,仍旧往前走着。

她以为陈燃会后退,可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下十公分时,对方依然没有后退。

陈燃的目光直视着她,说:“喻阿姨,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没有那么胆小了。”不会再像第一次吻过她时那样后退着。

可也只有陈燃自己才知道,心跳的最快频率就是此刻。

她蜷缩着指尖,下意识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长满茧子的手。或许是因为它过于丑陋。

因为这样的畏缩,陈燃看起来气质更弱了些。

喻兰舟的手机响起震动声,她俯身将诗集拿起来,拍在陈燃掌心上,“可看起来依旧没什么长进。”

比十八岁时更弱了。

陈燃注意到,喻兰舟在看到来电人时脸上的神色马上就变得温和,声音也像柔水。

“嗯。周日吗,好。好。”

能让喻兰舟这样对待的,只有一个人。

没等陈燃再说些什么喻兰舟就离去,只留给她清瘦利落的背影。

-

第二天上午陈燃来到艺术厅的办公室,问门口的徐婉:“你好,请问喻老师在吗?”

“哦,她不在,露营去了。”徐婉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转达吗?”

“你能告诉我她露营的地址吗?”

“喻老师私下的行程是不喜欢有人去打扰她的。”

“哦,好。那等喻老师回来后能麻烦您跟她说一声吗?就说我想请她帮忙指导一下曲子。”

如果是陈燃团队中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出这句话,徐婉都会觉得可笑。

这些年她替喻兰舟拦下多少明里暗里妄图凑近的人,却依然源源不断涌上人来。

但陈燃是特殊的。她是23,是喻兰舟睡前所听歌曲的演唱者。

徐婉在喻兰舟身旁察言观色这么些年,怎么也能从两个人见面时窥探出端倪。

喻老师对眼前这个漂亮女孩,是在意的。但也不单是因为音乐。

于是她便点头应了陈燃的话。

傍晚喻兰舟回来后见桌上多了个U盘便问:“什么?”

“是陈燃,”徐婉微一垂头回答道,“她询问了您的行程,出于保密我没有跟她说。”

“没跟她说?”

“是。”徐婉抿着唇,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了,“她想请您帮她听一下专辑里新作的曲子,指点指点。”

喻兰舟将U盘拿在手中看了一阵儿,然后扔进垃圾桶里。

徐婉控制着自己呼出气体的节奏,她想:她还是不能揣测清楚老板的心思。

“你先下班吧。”

“是,喻老师。”徐婉掩上门。

当晚凌晨陈燃和乐队小伙伴几个人走出排练室时,喻蓝艺术厅最大的那间办公室里好像还亮着灯。

走到路口时,几个人正遇上刚下班的喻兰舟。

一身黑色装束,在夜色中显得幽暗、神秘而危险。面容上看不出疲惫色。

司机正为她拉开车门。

陈燃快跑几步主动上前,对着喻兰舟微一鞠躬,声音轻轻的,喊:“喻阿姨。”

“换一个称呼。”喻兰舟站在车前,并没有向陈燃解释原因,只是在提出一个要求。或者说是命令。

陈燃瞥了一眼周围人的目光,她知道了。

她们之间不需要这样亲密的关系的。

“那,喻老师可以吗?”跟其他人一样的称呼。

喻兰舟微点下头。

“喻老师,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可以吗?”陈燃的目光移到十几米开外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吧。”

“对不起。还有,谢谢您。”

喻兰舟神色淡淡,脸色表情令人看不出喜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论什么,都没必要。”

“我是想代表我们乐队来谢谢您,还有前几天我失约的事情,对不起。还有就是想麻烦您……”陈燃的气息越说越弱,但依旧还在争取,“现在歌曲进入到混音阶段了,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为什么来问我?我又不是专业人士。”喻兰舟不再看她一眼,“我没有任何的建议给你,让一下。”

当着众人的面,毫不迟疑地拒绝。

陈燃却并不觉得难堪。

重新遇见喻兰舟后,陈燃试探着退了几步。差点把希望退没了。

如果今天喻兰舟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好脸色,那就不是喻兰舟了。

回到公司宿舍后苏平安递给她一罐启开的啤酒,问:“你还好吗?”

“为什么这样问?”

来串门的仇芳也顺手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说实在的,我好怕她啊,看着跟冰山没两样。可那冰山还能有融化的时候,喻老师那是定了型的冰山。只有你还能跟她说上两句话。我才觉得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可她又让你喊老师。”

仅有的几次见面之中,仇芳没见过喻兰舟笑过,说话也少,压迫感极强。

坐在床沿边的苏平安道:“我也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就是之前见过几面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怎么认识的呀,能跟她见几面,陈燃你家里大小也该有一个小目标。”

“没有的事儿,”陈燃站起身,将剩了一半的啤酒倒掉,再将罐子扔进垃圾桶内,转回身道,“再问的人跟我去录音室。”

“你还去?不才回吗?”

“编曲还有些细节不太流畅,我再试着调整调整。”陈燃笑着举手问,“有志愿者吗?”

仇芳拿抱枕砸她:“你去跟你的录音室过吧,今晚我跟平安睡。”

苏平安也站起身,“我也去。”

“那我也去吧。”仇芳跟着说。

“你别去,人多了也乱。”苏平安把她推回去。

“呦呦呦,还不让我去呢,怕我当电灯泡啊。”

苏平安捂住她的嘴,笑着道:“说什么呢,你爱去就去,明天早上别起不来就好。”

哪里想到早上起不来的是她和陈燃两个人。

第二天上午,桃子提着咖啡,凑到徐婉面前,递给她一杯,问:“喻老师又熬夜了?看着有点眼圈。”

“估计又通宵了。”

“可不敢通宵呢,你得再劝劝她。昨天不是那个颂歌乐队的主唱,她就熬夜熬得进医院去了。”

“陈燃?”

“嗯啊。”

徐婉正要再说些什么,手机进来电话,她点头对桃子说了声“谢谢啊”,然后提着咖啡离开。

-

晚间喻昼拨来电话问喻兰舟:“妈妈,我听婉姐说姐姐在我们公司是吗?”

“嗯,她在。她没跟你说?”

“还没。”

喻昼隐瞒下陈燃已经两年多没再跟她联系了这个事实。

“妈,我听说姐姐住院了,你能帮我去看一下她吗?我有点担心她。”

“你照顾好你自己吧,不要只顾着学业。要多休息。”

“我知道的,妈妈。我没怎么看书了。”

“可我听柳姨说每晚房间里的灯都亮到深夜。”

喻昼故作活泼的语气道:“那是我忘记关啦。”

徐婉在一旁听着,等喻兰舟挂断电话后,问了一句:“那您要去看看陈燃吗?”

“不去。”

三天之后,徐婉在送喻兰舟回家的路上又碰见了陈燃,她守在下班的路口。

她发现陈燃出现在喻兰舟生活中的频次逐渐提高。

“喻……”

徐婉才刚喊出一个字,喻兰舟就示意她噤声。

车辆从陈燃身旁缓缓地开过去。

陈燃扭回头发现喻兰舟的车就又追出去。

直到那辆白色法拉利在夜色中已经开出去一百多米,她也没停下奔跑。

喻兰舟在后视镜中看见追逐的身影,才缓声对徐婉说:“停一下。”

疾病初愈后又上演这样一出追车戏码,她有些好奇陈燃在想什么,于是便问道:“有话说?”

陈燃重重点头。

她在出狱后拿到手机,下意识打开音乐软件去看自己的私信。Y给她发了消息:怎么不继续创作了。如果需要资金请联系我。

明明只是文字,可陈燃却看出了独属于喻兰舟的语气。

喻兰舟这人,询问别人问题时语气也很轻,她不怕别人不回答,不怕别人听不清。

他人只会提着耳朵听清楚她说的每个字。

所以她的询问即使是陈述句也更像是别人一定要回答的疑问句式。

喻兰舟,分明就是Y。

这是陈燃看上去如此厚皮赖脸不顾别人目光,求着喻兰舟给她指导曲子的倚仗和依据。

陈燃站稳步子,平复好气息,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徐婉,然后重新看向喻兰舟,说道:“我想重新给您一个关于为什么做乐队的回答——因为有人曾在我的评论里对我说过,组个乐队能把歌曲诠释得更准确些。”

她仔细盯着喻兰舟的神色,陈述着Y曾留下评论的歌曲里面的歌词:“我不想我所坚定的,全都失败了。”

时隔两年,陈燃问出了那个问题:“喻老师,您是‘Y’吗?”

“你在说什么?”喻兰舟蹙起眉,看上去有些疑惑。

陈燃没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撒谎的端倪,心里有些慌:

会不会是自己猜错了。

如果是自己猜错了的话喻兰舟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会不会一如既往地觉得自己在攀附。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喻兰舟的手搁在车窗升降按钮上,随时准备升上去。

攀附就攀附吧,陈燃不想轻易须臾之间就失去这得之不易的交流机会。

她放下不该有的自尊心,诚恳地向喻兰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和您闹别扭,不该话那么少。”

“别生我气了可以吗?”

“我那天不是故意不去的,我是很想去见您的。”

陈燃一股脑儿把心中的话说完,就看见喻兰舟的眉峰微微舒展,表情有所缓和。

原来她还是吃直球这套的。

一个“您”字,让喻兰舟又有距离感又觉得舒爽。

她发现她喜欢陈燃这样对她。

恭敬又臣服。疏离又亲密。

情感不多不少,不令人腻烦。

“您能听听这一首吗?我从来没给别人听过的这一首。”陈燃恭敬递出U盘,像捧提着一颗真挚的心,等候着喻兰舟大发慈悲。

指尖触碰到一片凉意,再一抬眼时,U盘被接了过去。

“谢谢。”陈燃大方笑着,同远去的车辆道别,“喻老师再见!”

喻兰舟在深夜点开那个名为“深海”的音频。

前奏是带着厚重的钢琴,伴随着低沉中沙哑的女声吟唱,像深海上随着波涛浮动的月光,静寂。

【我没有任何一个值得的清晨。

只有残存月余的咳嗽。

和手腕上捧出的海和月亮/

我没有一束值得的鲜花。

只有簇望别人的目光

和眼睛旁泛出的白色的粒盐/

我没有一个确定的未来

只有惊惧的等待

和那人逼近我时跳出的心脏。/

余息休止。余息未止。余息不止。】

这是一首带着自我失望的曲子,底色和过去的23一样,是悲凉的。

不过不再带着些独有的暖意。

“那人。”

喻兰舟掂量着这两个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