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枝惊道：“……阿离，这是欺君……”
“娘娘，”宁芷离脸上波澜不惊，“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知道此事。陛下不会知晓，他看到的是你肯为他花费心思。”
陆棠枝在偏僻宫殿长大，琴技是嬷嬷教的。她的才艺恐怕陆帝都不知道，来到西岚，安分地待在昭懿宫，悠扬的琴音便只飘荡在这一方天地。
“可是……”陆棠枝垂眸，缓缓拉住她的衣袖，“为何要说谎呢……”
宁芷离笃定道：“陛下会喜欢的。这几天娘娘为陛下送糕点，陛下虽然口中沉默是金，但总是翻娘娘的牌子，不愿辜负娘娘的苦心。
“十几年来，李帝为何宠爱惠贵妃，倒不是因为贵妃青春永驻、姿容绝世，更不是魏尚书推波助澜，而是贵妃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他批阅奏折累了，贵妃为他添茶；他想出去漫步，贵妃陪他赏花。
“帝王家的感情不见得有几分真情，却非毫无感情。李帝亦是如此。陛下乃一代明君，忙于治朝理政，后宫嫔妃数十人，他对每一位后妃皆是以礼相待。只要你为他付出，他便不会亏待你。”
宁芷离平静一笑，语气肯定。
“……嗯。”陆棠枝思索着，立即认同了宁芷离的看法，李帝确实是这样的人。
他面上严厉冷峻，对后妃温柔体贴，极少将前朝的气撒在嫔妃身上。秦贵妃对他的不喜挂在脸上，他从不强求真情真意。惠贵妃愿意讨好他，他便给足赏赐与宠爱。
都是合乎双方心意的交换。
烈日灼热，西岚南边干旱，土地龟裂，农民哀声四起。为此，朝臣纷纷建言献策。经过暗河调水，旱情方得缓解。
朝堂上，不知什么缘故，李帝又将太子训斥一顿，大将军竭力为其求情，才免去责罚。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更有甚者，说陛下要废东宫。
宁芷离道：“风言风语，陛下若是真想废太子，早就动手了。”
暑气蒸腾，陆棠枝一袭轻薄的月白色披纱，倚靠在榻上。两边的侍女扇风。
木桌上一盘新鲜精致的西瓜，下人将西瓜放在阴凉的深井中，如今去了瓜籽，切成四四方方的方块，最适合夏日解暑。
陆棠枝粲然笑着，叉起一块鲜红冰冷的瓜喂到宁芷离嘴边，“明日就为陛下弹奏？”
“嗯，”宁芷离道，甘甜冰凉的汁水淌入喉咙，瞬间湮灭热气，“娘娘不必太过紧张，故意弹错几个曲调都无碍。”
“好。”陆棠枝颔首，走调与她初学者的身份契合，陛下会更加相信她的话。
＊
翌日晌午，李帝处理政务以后，信步来到昭懿宫。
陆棠枝早有准备，一袭桃红襦裙，抹上艳色胭脂，发上珠翠璀璨生姿，曼妙的身段游走在百花丛间。
见了陛下，她连忙欠身行礼。李帝点头，上前拉过她的手。
暑气燥热，二人来到宫中。陆棠枝早早备下解暑的冰镇酸梅汤，笑盈盈送到陛下手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话，谈起东煜国冬日的严寒气候，论起陆帝的其他儿女。朝堂之事，陆棠枝从未逾矩多问。
一旁的宁芷离悄悄给她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差不多了。
陆棠枝会意，心底酝酿好情绪，主动提起抚琴之事。
夏日灼热的风吹来。
“哦？”李帝抬眸，神色闪过一丝罕见的惊喜，尽管这抹喜色转眼即逝，“我听听。”
日光照拂，庭院外葳蕤葱绿，陆棠枝屏息凝神，命侍女取出典雅华美的古琴。她弹奏最拿手的曲目，《流光叹》。
一双玉手搭在琴弦上，纤细的手指挑拨。
月下空山，潺潺流水流淌心间，澄澈的水银辉寂寂。阖上双眸，仿佛看见一对鸳鸯在水塘嬉戏，溅起晶莹水花，枝头比翼鸟双飞，羽毛振翅翎翎。
高远的苍山云雾聚散消逝，若水三千波光粼粼，秋风落叶，夏蝉冬雪，皆在曲调之中。
一曲毕，李帝柔声夸赞：“不错。”他的神态不像在敷衍，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陆棠枝心头雀跃，抿唇一笑，愉快地看了一眼宁芷离。
男人主动上前，俯身望向那面华美的古琴，伸手抚摸精致的琴身。
李帝问道：“陆妃是何时学的古琴？你来岚城也有数月，朕倒是不曾听闻。”
陆棠枝垂首，温顺道：“回陛下，是臣妾新学的曲子。”
宁芷离见缝插针，立即道：“听闻陛下喜爱乐曲，娘娘苦苦学了两个月，手疼了也不肯停歇，还叮嘱奴婢一定要瞒着陛下。”
李帝闻言，目光温存起来，他拉起陆棠枝白洁的手，那里有一层薄茧。
男人轻轻抚摸，将那双纤瘦如玉的手极尽温柔地放在手心，“陆妃有心了，往后不必苦了自己，有这份心意便已经足够。”
陆棠枝抚琴没有戴护甲的习惯，手指按在坚硬的琴弦上，确实有几分疼痛。她咬咬牙，全部忍了。
“臣妾侍奉陛下，定当尽心竭力……都、都是臣妾应当做的。”
陆棠枝心绪激动，说话磕磕绊绊。
李帝没在意，轻轻拂过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朕记得内务府新得了几只珊瑚镯子，稀罕难得，你戴上定然不错，便赐给你了。”
陆棠枝谢礼：“谢陛下。”
西岚地大物博，李帝为人大气，赏赐时常有，她身边首饰、锦缎样样不缺，每日的打扮都不重样。
“方才弹的曲子叫什么？”
“此曲名为《流光叹》。是东煜国民间的曲子。”
“……”
“……”
谈起乐律，李帝话渐渐多起来。当夜，李帝自然留宿昭懿宫。
珠帘摇晃，陆棠枝大着胆子，哼哼唱了几句歌曲儿，咿咿呀呀，带着别样的温柔清纯。
察觉到自己走调，陆棠枝耳根发烫，血色涌上脸颊，脸上能掐出水来。她干脆把毛茸茸的脑袋裹进被子里，不去看男人。
隔着轻薄的棉被，陆棠枝感到一双大手拂过她的脑袋，动作轻柔宠溺。
上方传来一阵轻笑，李帝道：“倒是可爱。”
＊
“阿离，我做得怎么样？”陆棠枝轻声问道，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眨了两下，宛如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宁芷离笑道：“娘娘，你做得好极了。”
陆棠枝白日里做点心、抚琴，夜间唱曲儿，吴侬软语，把李帝哄得笑呵呵的。她还悄悄学跳舞，舞姿不精，但她生得楚楚动人，襦裙如流云般翻飞，陛下并不嫌弃。
李帝高兴，夜夜留在昭懿宫中。
惠贵妃心中不满，可毫无办法。变着花样吸引陛下的注意，两人夫妻十几载，再怎样的花样都不及新来的年轻姑娘新鲜。
陆棠枝漂亮，美艳如娇花一般的年纪，她性格温软乖巧，慢慢学会取悦陛下。李帝自然愿意与她日日相处。
宁芷离有意提点，陆棠枝逐渐懂得掌握分寸。
李帝不是沉迷后宫的昏君，平日政务繁杂，她便在一边研墨倒茶。李帝不悦，她就不摆弄自己的古琴。若是陛下高兴了，她就卖力让男人更高兴。
陆棠枝觉得单从李帝冷淡疏远的脸上，很难瞧出他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好在宁芷离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不必去琢磨李帝深渊似的心思。只消看宁芷离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
转眼岚城秋日，庭院落叶纷纷而下，飘飘如彩蝶展翅。
李帝是个务实的男人，盛宠过后，赏赐是不断的。看着送进来的珠宝首饰，陆棠枝心底仿佛千万只蝴蝶缠绕飞舞，唇角笑意浓郁。
“这些日子，你如此乖巧可人，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宁芷离教会了她谎言与花言巧语，陆棠枝依偎在李帝怀中，软着声调，“臣妾希望永远留在陛下身边。”
李帝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轻笑两声，“朕会给你一个更高的位分。”
册封来得极快。
那日陆棠枝倚靠在软榻上小憩，李帝身边的公公便迈着大步子来了。
公公摊开圣旨，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嫔妃陆氏知书识理，端庄聪颖，贤良淑德，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妃，特赐百银百两，金银首饰十六件，绫罗绸缎十六匹。钦此。”
无子封贵妃，是李帝后宫从没有的事情。
陆棠枝连忙接旨，双颊一片桃红，手心已经被黏腻的汗液打湿。
贵妃，一年拿到的俸禄是六百两。
知道她身子孱弱，李帝特意送来药材，叮嘱太医照看。
白日柳嫔带着小公主来祝贺。李浔汐抱住陆棠枝的腿撒娇，讨来几支精美的珠钗。
惠贵妃也来了。她道：“真是恭喜妹妹。”面上笑意浓烈，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陆棠枝无心与惠贵妃暗斗。她太高兴了，金银与恩宠，自己从来没有被这般重视过。
夜幕低垂，昭懿宫才安静下来。
宁芷离收拾好礼品，看见烛光下陆棠枝手中握着一块晶亮。定睛望去，正是那支喜鹊衔珠钗。
陆棠枝摩挲钗头喜鹊口中的明珠，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阿离，我总觉得自己能有今日是沾了你的光，”陆棠枝垂下眼眸，苦涩一笑，继续道，“嬷嬷死后我独自留在悦怡宫中，没人管我的冷暖生死。
“可是你出现了。阿离，你一来，我的日子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你一个人去找御厨热菜，去太医处开药，冬日里亲自搓洗棉衣，把殿内上上下下打扫干净，冷清的宫殿都有人情味儿了，真的……
“我本就是一个福薄之人，若非你来到我的身边，如何能有幸来到西岚，成为受人尊敬的陆妃，如今又受封贵妃。
“起初我还在纳闷，为何西岚陛下会在那么多的画像中选中我。如今想想，一定是因为你给我戴的这支钗子，它给你的气运也影响着我……”
语罢，她向宁芷离展示银钗，恬静一笑。烛光下珠钗闪耀光泽，灿如天上星辰。
宁芷离静静地听陆棠枝把话说话。
“娘娘，梧高凤必至，花香蝶自来①。你能够走到贵妃的位置，哪里只是靠我的气运呢。精通琴棋书画的是你自己，这些从来不是我教会你的。你愿意去改变自己的性格，去学习音乐舞曲，因此得了陛下喜爱。”
宁芷离那双眼眸明亮温柔，如同一潭清泉。她的声调清冽，却含着温存的力量。
“娘娘，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华与努力，宫中下人都看在眼里。是娘娘自己成就了自己。”
①：引用。
第8章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