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靖云没想到程家齐真会带着两盆兰花拜访，这人给自己送兰的同时还不忘了给洛父洛母各带了一套茶和一套香水。
“大少客气了。”洛母笑着接过礼品递给下人，“来便来了，不用如此破费的。已经去叫靖云那小子了，我们家靖云就爱看书，平时都待在书房呢。”
“没事儿，伯母，我等等他。”
“那去茶室坐坐，估摸着靖云也快下来了。”洛母笑着将程家齐带去茶室。
洛家茶室的窗正对着后院，窗开着，入门便见一簇簇竹子立在院子里，下午的阳光斜着射过来，竹影映在茶室里，风一来，竹林婆娑，竹影也在室内摇曳。
“大少请坐。”洛母笑着请程家齐入座。
“伯母客气了，叫我家齐就好了，伯母也请入座。”
二人相继落座，洛母唤着候在一旁的女仆看茶，一时室内静寂，除了竹子的沙沙声，仿佛是一部静默的无声电影。
大概过了一分钟，气氛着实有些尴尬，洛母正欲开口，门口便传来洛靖云的声音：“母亲，大少，我来晚了。”
“是我没有同靖云商量好时间就贸然拜访。”程家齐歉然地对洛母和洛靖云笑了笑，手中的茶杯来回旋了一圈。
洛母笑着对洛靖云说道：“来的刚好，你好好招待朋友。”
程家齐和洛母的声音同时响起，洛母起身朝程家齐微微一笑，将洛靖云拉着坐在程家齐对面，朝着对二人摆手说到：“伯母还有约，家齐，就当在自己家，和靖云好好聊一聊。”说罢转头看向洛靖云，“靖云，好好招待大少，别怠慢了人家，我就先走了。”
说罢朝二人微笑着点点头边往外走，只让人以为她是真的有多急似的。
“伯母慢走。”
“母亲慢走。”
听见二人的声音，洛母连忙转身摆摆手，看见自家儿子眼底的狡黠，不能做什么，只好暗暗瞪了一下，一时脚步变得更急了。
茶室外洛母用手轻抚了几下自己的胸口，小声吐槽着：“靖云真是的，明知道我最怕招待客人了，特别是这些小年轻，来的慢吞吞的就算了，还笑话我。”
茶室内二人气氛也有些凝结，洛靖云摆摆手让候在一旁的女仆出去，自己假装口渴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茶，这会儿正慢吞吞地给自己斟茶。
程家齐看出了洛靖云的疏离，只好抬手抿了口茶，润了润喉后主动开口：“靖云不问我为何而来？”
洛靖云放下茶壶，右手把着茶盏摩挲，神色淡然：“大少不是来送我兰花的么？那天晚上大少说过，我记着的。”
这天好像有点聊不下去了，程家齐放下茶盏，“若只是送兰当然不必如此费工夫。靖云当真没看出来我是想和你交朋友？”
说罢，这人还用手撑着头看他，活像院子里那几只刚接回来的福孙看人时的样子。
洛靖云眨了眨眼睛，努力把脑子里小福孙的豆豆眼眨出去，“这好像才是我和大少第二次见面？”
程家齐又想起了自己前几日问洛靖云的从容——“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二少？”
如今这话问到自己身上，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同靖云一见如故。”程家齐微皱着眉，一脸认真。
乍一听这句话，洛靖云嘴角不可察地撇了撇，眉毛皱成一弯波，肉眼可见他眼里的疑惑。
“咳！”程家齐端起杯子浅呷了一口茶，摸了摸鼻子，“其实我觉得二少比较特别，怪……怪讨喜的，不像其他公子哥，我只觉得烦人。”
“哦？怎么特别？”洛靖云觉得这程家大少憨得和那小福孙一样，虽然小福孙是真憨傻，这程家大少约莫是装的，但他还是没能忍住逗一逗。
这下真问住程家齐了，“我就是想和靖云交个朋友，没那么多理由”。少年耳廓微红，一副被人看透了烂罐子烂摔的表情。
“噗！那就交个朋友”，洛靖云弯着眼睛笑了笑，说着将一直放在手边的红木盒子推到程家齐面前，“谢谢大少的兰花，这是我为大少准备的礼物，希望大少不要嫌弃”。
程家齐看了看面前的盒子，又抬眼望着洛靖云，“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程家齐旋开卡扣，红木盒子缓缓掀开，里面放着一支钢笔，用红色的丝绒布巾垫着，是程家齐刻板印象里的洛靖云会送出的礼物。
“谢谢，我很喜欢。”
“不用谢。”洛靖云眯着一双眼，尚还清浅的眉毛也随着笑意动了动，“大少的寒兰我也很喜欢。”
一时相对无言，程家齐也找不到话说，坐在对面的洛靖云一直在喝茶，茶杯拿起又放下，程家齐瞅了一眼，也没喝几口的样子。
交朋友，是要慢慢来的，程家齐想。“今天我很开心，不过待会儿还要去训练，靖云，我下次有空了再来约你。”
“咳咳！”刚刚是真喝了一口水，洛靖云呛了一下，“好，那我送你。”奇怪，明明还算不上熟络，怎么就唤我名字了……
洛靖云将人送到了车上，“大少慢走。”
“靖云，我们不是朋友吗？直接叫我的名字吧，这样多生分。”说着顿了一下，面腆着说了一句：“下次见。”
“嗯，下次见。”
这日的座谈算不上愉快，但也算不上失败，至少程家齐这么觉得，不然为何他走的时候靖云为什么还送了他一支钢笔？
日子久了，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洛靖云也从一开始的稍显冷淡变得健谈，不再是程家齐一人找着话头说。
才过了两日，程府的小厮便递来了口信，说是程家少爷约洛靖云去听戏，就在程家大院。
等洛靖云跟着小厮到达程府时，戏已演了大半，不过才出前厅，咿咿呀呀的戏曲台词便传来，迷迷糊糊的，听不太清。才到时门房便跑去请了程家齐，正往大院去时，便见程家齐脚步匆匆地来了。
“靖云，你总算来了，”程家齐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洛靖云往院子里走，“我娘前几日便请了戏班子今日来唱戏，我……我前几日见你时忘了，今日开演了才想起来，你说你不爱听歌舞厅的女郎唱曲儿，这戏曲你喜欢不喜欢？怪我，你来的晚了，这会儿已经开始了。”
洛靖云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捉着的手腕，又看了眼程家齐，想让他撒手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只问了句：“不急，演的是什么？”
“霸王别姬。”说着程家齐松开了手，又揽上了洛靖云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笑眯眯地说：“是蓟市来的戏班子，我娘从我爹寿宴开始，状态可好了，这不是说想听曲儿，便我爹就让人请了来，往常这个时候我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跟着我爹训练呢！哈哈，真好，又能陪着我娘，还能和你约着玩，我可开心了！”
“挺好的。”洛靖云顺手把程家齐的手扒拉下来，感觉有点生疏，也举起手来虚揽了一下，拍了拍程家齐的肩膀，“家齐，到了吧？咱们坐哪儿？”
程家齐直接拉着人走到了程夫人旁边，“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新朋友，洛靖云。”又转头看着洛靖云说到，“靖云，这是我娘。”
“伯母好。”
“都坐吧，戏都开场有一会儿了。”程夫人朝两人摆了摆手，就聚精会神看戏去了。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得遂还乡愿，兵气销为日月光。]（虞姬唱词）
“嘿嘿，靖云。我挨着娘，你挨着我。”程家齐忙拉着人坐下。
台上人唱着词，洛靖云还好，程家齐过了最开始的兴奋劲，人挨着洛靖云，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唉……听不懂，也不知道我娘怎么爱听这个。”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惹得程夫人偏头瞥了他一眼。
“我也爱听，小时候阿爷阿娘就经常带着我听戏，长大了点，我就也喜欢听戏了。”洛靖云拍拍程家齐的大腿，安抚道。
[但愿得此一去旗开得胜，灭刘邦擒韩信共享太平。]（项羽、虞姬唱词）
“他说什么？”程家齐其实不常听戏，偶尔陪着程夫人，最后也是靠在程夫人怀里睡着，以至于他也不怎么听得懂台上人的唱词都说了些什么。
“希望此番打仗能赢，天下就此太平。”洛靖云摩挲着左腕上的手表，轻声答道。
“哦哦。”程家齐瞟到洛靖云的动作，眼睛亮了亮，直起身来，抓过洛靖云的手盯着看，“靖云，你这手表怎么和我的不一样，我娘也给我配了一支手表，就素的很，你的表带上面居然嵌了一圈宝石！”
洛靖云空着的右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我娘喜欢华丽一些的东西，嫌我的表太素了，就让家里的工匠改了一下，你喜欢吗？我觉得挺好看的，不太艳丽也没之前那么素寡。你喜欢的话我回去让家里的工匠再做一只表带。”
“好啊！那说定了，但是能不能做两只，我娘也有支表，表盘小小圆圆的，配这种表带肯定更好看！”到底还是个12岁的孩子，他抱着洛靖云的胳膊，眼睛亮亮的望着人，眼里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好啊，到时候我亲自送过来。”洛靖云从腰侧口袋掏出一粒糖递给程家齐，“吃糖吗？前几日刚从百货公司买的，听我大姐说是英国产的，酸酸甜甜的，我觉得挺好吃的。”
“吃！”程家齐接过糖，剥开糖纸塞进了嘴巴里，笑眯了眼，洛靖云想起来家里小福孙也总是这个憨厚样子，忍不住又往人手里塞了几颗，嗯，感觉这个弟弟很可爱。
程家齐嘴里含着糖就不再说话了，顺手递给自己娘一颗，就靠着洛靖云半眯着眼听戏了，不像往常睡过去，但很明显其实也没在听戏，不知道咧着嘴在傻乐些什么。
[十面埋伏立功劳。下得马来登山道，站立山头把令旗摇。]（韩信唱词）
“现在怎么了？”程家齐不知什么时候回了神，转头冲着洛靖云问道。
“项羽中计了，入了埋伏。”
“啊？到这了？那我好好看看。”虽然也听不懂……
只听台上韩信唱到：[再定楚歌计一条。]
“他说什么？”
“再定楚歌计一条。”
“哦！我知道，四面楚歌，快到这儿了？”程家齐猛地凑近洛靖云的耳边，“教书先生讲过，还挺悲壮的，靖云觉得呢？”
“……”洛靖云脱开肩旁的脑袋，“看完再说。”
“哦，好吧……”没人理自己，靖云在睡觉又怪丢脸的。程家齐挠挠脑袋，压着嗓子对着洛靖云说道：“靖云，糖吃完了……”
洛靖云又摸出几颗，无奈道：“最后的了，下次给你带几盒。”
“好！”程家齐把糖含进嘴里不说话了，往左一靠，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洛靖云左臂上，眼睛睁得溜圆，也盯着戏台看起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虞姬唱词）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的埋藏。]（项羽唱词）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兵戈四起，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教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虞姬唱词）
[沙场战士轻生死，十年争战几人回！]（汉兵唱词）
[妃子！敌军多是楚人，定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项羽唱词）
[咳！想俺项羽呵！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唱词）
[唉，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虞姬唱词）
虞姬拔剑自刎，程家齐坐直身子，吸了口气，手下意识捏紧，攥得洛靖云手腕疼。
[哎呀，将军哪！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罢！不如一死了残生。]（项羽唱词）
“哎呀，这……这就……”程家齐有些茫然，感觉一股气憋在胸口，手攥得更紧了，洛靖云空着的右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着。
[项羽已死。]（吕马童唱词）
[收兵哪！]（刘邦唱词）
……
戏已谢场，同程夫人招呼了一声，程家齐带着洛靖云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靖云，今天就留在这吃饭吧，待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宝贝！”
“好。”程家齐风风火火的，脚步匆匆，洛靖云不得不一改自己散漫的步伐，也快速走了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程家齐房间，洛靖云在椅子上坐着，“靖云等着，我给你看我的宝贝！”等程家齐撅着屁股把床底的小箱子拖出来，又从床头拿了两个匣子到洛靖云面前。
程家齐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说：“看！靖云！发条青蛙，我表哥送我的。”一边说着，程家齐扭了发条一圈，把铁青蛙放在桌子上，青蛙一个劲儿的向前蹦去，“好玩吧？”
洛靖云一边把即将掉到地上的青蛙挪到桌子中心，一边回答：“嗯，有趣。”
“嘻嘻，看这个！火车！靖云你坐过火车没？我从小就在申市，还没坐过火车呢。”
“我也是，不过我见过火车。”
“嘻嘻，我也见过，看这个火车还能动，就是得把下面那些铁轨组装起来，等下一次咱们再玩！”
“好。”
程家齐把火车和发条青蛙放回箱子，“其他的玩意儿也不新奇，靖云，我给你看个特别的！”
箱子被程家齐放在了脚边，他打开之前拿过来的匣子。“看！”说着，程家齐拿出一把袖珍小枪，“我爹给我的小枪，不过没子弹，我爹说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就让我正儿八经配枪。”
洛靖云有些惊讶，不愧是军阀，这么早就开始接触枪支了，他长这么大也就见过家里藏着的枪，父亲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迫不得已使用的。
洛靖云不说话，程家齐以为洛靖云被吓到了，“靖云，别怕，真的没子弹，只能看看，嘿嘿，看看我也喜欢。”
“嗯，我不怕。另一个‘宝贝’是什么？”洛靖云把手放在桌子上，悄悄转移了话题。
“嗯，我也不知道，我娘早上给我的，让我今儿听完戏再看。”程家齐说着便把另一个匣子打开了，只是一时间愣住了，连小手枪都受了冷落，原本摩挲着枪支的手停下来，“哎呀……我娘怎么给我这个呀？”
洛靖云好奇便将身子倾了过去，入眼是一本连环画，上面四个大字“霸王别姬”。看着程家齐皱着张脸，洛靖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
“靖云！”程家齐忙把匣子合上，不知道想了什么，眼珠骨碌转了一圈，走到洛靖云旁边坐下，“靖云，你以后送我什么都行，可别送我书，连环画也不行！”
洛靖云忍着笑答道：“好。”
……
夜里，洛靖云早已告辞回家，程家齐看着今日小厮先行放在书房里的一瓶墨水，修长的瓶身泛着光，“原来靖云今天还给我带了礼物，是和那只钢笔配的墨水么？以后我只用这个墨水了！”
看来靖云只是性子冷了点，他还是想和我交朋友的，嘿嘿。程家齐这么想着，回到房间渐渐入睡了。
洛：做人要有礼貌，人情世故必须拿捏。
程：他送我钢笔？他心里有我。
另：霸王别姬唱词摘自网站“中国京剧戏考”——霸王别姬剧本。
第4章 兰园雪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