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靖云——”
程家齐嘶吼着从梦中醒来，额头满是汗水，睁着的眼眸周围布满血丝，本来铺好的被子因为被手紧握着往上移了位，呼吸因为激动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被汗洇湿的枕头也因为主人的动作微微晃着。
守在门口的护士听见声响将门推开一条缝，往屋里瞅了一眼，见人醒了忙跑去把医生叫了过来。
“你的情绪愈发不受自己控制了。”医生拿着记录本，站在病床前说着。
“我知道。”此刻的程家齐已经冷静了下来，靠坐在床上，一双被绷带包裹的手互相交叠放着，他的视线紧盯着受伤的手，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头顶灯光打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没人知道他平静的回答下，脸上的表情是否和语气一样平静。
“你不能排斥吃药，也不能拒绝和医生沟通。”医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拿着记录本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顺势将笔放入胸前的口袋。
“周医生，你真的觉得有用吗？”程家齐蓦然抬头，却只看了医生一眼就将眼睛移向别处。
“医生不会害你，给你开的药自然是对你的病情有用的，心理医生的疏导也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我只是想他也算病吗？”程家齐的目光又落回到医生脸上，视线相触，一个人的眼里满是痛苦、悲哀和仿佛能通过眼神传来的无声地嘶吼，另一个人眼里却只有悲悯和冷静。
“想一个人没错，但你的心理状态和外在表现不只是那么简单，请……”医生没有移开目光，仿佛是在安慰，但说出口的话却不是听者想要的答案。
“周江！”程家齐怒吼着喊出了医生的名字，“我不懂你说的那些玩意儿，我只知道，吃了你们的药，我连梦都不会做了。我找不到他，我连在梦里看看他都不行吗？我只是想再……看看他。”男人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暴烈转为失落，受伤的手因为捶了好几下床，本来因为梦境里无意识的抓紧被套而裂开的伤口，终于抵不住开始渗血。
“你不要激动，我们会制作更加精细的治疗计划，我们会更加考虑你的感受，也请你配合我们，好吗？”周医生安抚了一句，随后唤来护士为他再次处理伤口。
“我先走了，待会儿有护工来给你送饭，按时吃饭。”周医生转身离开，走之前还和门口的值班护士叮嘱病人情绪多变，注意观察。
不多时，伤口处理好了，送饭的护工也刚好到，一个十**岁的少年将饭盒放在床旁的置物柜上，盛了点清粥往程家齐嘴边送。
“程先生，这是特意熬的清粥，养胃，周医生叮嘱过我，要盯着您至少喝掉一碗才许走呢。”少年捧着碗轻声说道，他家中母亲也在这家医院治病，院上的医生护士们看他可怜，给他谋了个在医院做护工的活计。
“麻烦你了。”程家齐漠然回道，他得撑住，他知道，即使对食物没有**，也低头将粥咽了下去。
只消一刻钟，少年便收拾了东西起身准备走了，“程先生，那我先下去了，您午休后我再过来，若是午休时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您就叫门口值班的护士，她自会来寻我的。”少年说完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屋内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轻阖上的门发出的吱呀声好像还在空中飘荡。
程家齐呆坐了一会儿，感觉困意有些上涌，便躺了下去等待梦的侵蚀。
起初有些黑，程家齐闭了下眼，又睁开，睁眼和闭眼是一样的黑，周围偶尔只有风在招摇，带着树枝也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有人声熙攘，程家齐摇了摇头，企图清醒一下有些混沌的脑子，接着便向人声处走去。
“再次祝贺程大军长40寿辰啊！”
“哎哟老程也忒客气了，不必相送，不必相送啊。”
“是啊是啊。”
……
程家齐从长廊拐过来便看见他爹和一群军政要客寒暄，他最烦这些弯弯绕绕，一句话翻来覆去总是说不完，索性又沿着来时的路走去了后院。
今天是他爹40大寿，宴请了许多富豪政客们，还有一些军阀，白日里与之周旋他已是有些烦躁，现在送客他自然是能避则避，反正他爹也能为他找好理由，无非就是酒量尚浅，醉了不适送客之类的罢了。
院子里还有佣人在收拾，是了，那些夫人小姐们下午来赏了梅花喝了茶，总得留下些狼藉才是。
看着来去扫洒的佣人们，程家齐也没了在后院吹风的心思，绕了梅林沿着墙根走，停在某处，推开墙上的小门走进了旧宅。
程家旧宅与新院相连，中间就隔了道墙，程家齐小时候不爱在新院玩，总要溜去旧宅找老爷子玩，程父索性就在墙上开了道小门，方便进出，偶尔家里人去看老爷子也方便。
老爷子喜静，不爱人叨扰，也只有程家齐常常跑去找他了。
后来老爷子老了，病了，走了，除了祭祀拜祖，也就程家齐偶尔想起了往旧宅走走了，平日里只有打理旧宅的佣人在，倒也应了老爷子的喜静。
连着新院的，也是旧宅的院子，只不过种的不是梅花，是兰。
程家齐朝着兰苑走去，这后院虽然也稀稀拉拉摆了些兰花，但多数还是在后院单独辟的兰苑养着。
待走近了兰苑，程家齐才发现大门开了半扇，正疑惑是哪个小厮没个心眼忘了关门还是大晚上的在打理花，走进去却发现暖房前蹲着一个着青色长衫的少年，正盯着院里的花看。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程家旧宅？”程家齐凛声问道。
“我姓洛。”少年抬头，皱着眉，声音清冷。
“哪个洛？”
“洛家珠宝行的洛。”
“原来是洛二少。”程家齐把双臂环在胸前，打量着这个他眼里的不速之客。
“洛二少不在前厅呆着，怎么想着逛到了我程家旧宅？这里平时可没几个人来。我可听小姐们都夸洛家二少洛靖云是个谦虚有礼的人。”程家齐上下打量着这个洛二少，传闻里是个斯文高冷的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会在别人家里乱逛，还逛到了老爷子留下的兰苑这儿来，难道又是个表里不一的公子哥？
少年从兰苑暖房下的台阶向着程家齐走近，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是在下冒犯了。家父家母仍在大厅舞池娱乐，我嫌那处吵得慌，人在里面呆着不只烦闷，脑袋都有些疼，便出来散散步。”洛靖云解释道，面色平静，一点也没有误闯别人家的慌乱。
“二少就这么散步到了我家旧宅，还这么巧到了养兰花的院子。”程家齐语气那是一个抑扬顿挫，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样子。
“大少误会了。”洛靖云抬头看着程家齐，抿了抿嘴，接着说道：“本来是想来梅园看看的，下午那些太太小姐们在这儿，我也不好来凑热闹。谁知走到这，府上的佣人正在打理，本想坐会就走，一个小丫头过来跟我说这边连着旧宅，养了兰花，最近寒兰和墨兰开了，可以来这逛逛，只是有些冷清。”
“……”程家齐噎住了，平时也没吩咐下人旧宅不允许人进出，平时没事的时候，梅园的下人还总爱去兰苑帮忙打理花，那丫头估计也是真的好心。
“是我府上招待不周了。”程家齐走上前，“不如去暖房看看，院子里是冬天开的兰花，暖房里的兰花虽未开花，但也有些风骨在。”
“那就多谢大少了，本说在这呆个两三刻的，刚进来没一会儿大少就来了，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
“那就请吧。”
程家齐引着洛靖云又走回到檐下，吱呀一声推开暖房的木门，“以前的旧房子了，有些物件的声音可能有些吵。”程家齐一边说一边拉开了电灯。
暖房里是一排排架子，密密匝匝挨着放了一盆盆兰花。洛靖云走近离门口最近的一排兰花看着。程家齐将身后的门掩上，寒风不再灌入，屋子里又开始渐渐回暖。
洛靖云盯着一盆兰花出了神，屋内气温回升，他的手也没在外面站着时那么僵了，鬼使神差的，他伸手碰了碰兰花叶子。
“我以为温室里的花，大多是脆弱的，没想到这兰花，竟出乎意料的坚丨挺。”洛靖云说到。
“兰是君子，自然高洁，无论在何处，都有自己的风骨。”程家齐回了这么一句，程家老爷子爱兰，便是偏爱这兰之风骨。
“好一个君子，好一个风骨。”洛靖云收回手，侧身转目看着程家齐，“大少所言，洛二叹服。”言罢，还转正身子朝程家齐拱了拱手。
这身文人墨客的斯文气哪是程家大少常接触的，和崔翎吹牛军营里那些汉子喝酒打枪他有一手，这谈吐风姿他可装不了太久。
“咳！”程家齐举拳遮掩着嘴咳了一声，头歪了歪，眼睛不自觉盯着侧前方的兰花架子，耳根都红了，还硬撑着道了句：“二少说笑了。”
洛靖云盯着程家齐看了半晌，直把他看得心里只犯嘀咕，这洛家二少看出来我是个假文人了？
洛靖云没说话，只低头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到子时了，大少。”洛靖云笑了笑，绕过程家齐，自顾自打开门，然后才转身问到：“我们也该回去了？”
程家齐抬手摸了摸鼻梁，应道：“是该回去了。”随后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和那些洋人做的大差不差，洛靖云看了看他的手势，又抬眼盯着他红雾未消的耳垂看了几息，唇边溢出一声轻笑，：“那我先去院子里等大少了。”
这次换程家齐抿唇了，他默着关灯，又把房门拉上关好，这才趁是背着洛靖云努了努嘴，面部表情重新恢复平静。
“二少久等了。”程家齐转过身，朝洛靖云笑了笑，踏步向外走去，走到洛靖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待人和自己一同向外走了，才恢复步伐。
门外两个小厮早候着了，想来是看这兰苑门开了，屋内灯也亮了才发现有人来了，程家齐看着这两个怠工的下人很不爽。
“少爷，您是准备回去了，我们……”
“哼！”程家齐冷哼一声，“你们什么你们？还不把这收拾好？下次再让我逮住你们怠工，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是是是……”两个小厮忙弯着腰连连鞠躬。
“二少，走吧。”程家齐转头向洛靖云说到。
洛靖云也颔首回应。程家齐只以为这人果然如传言般高冷，刚才的笑声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殊不知洛靖云是以为他还念着自己误闯兰苑的事，指桑骂槐——明着是呵斥小厮，暗地里是偷偷在点自己擅闯呢。
二人就这样各自以为，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大厅。只不过一个人脸上的尴尬消失，取而代之是一脸轻松；另一个人则全程冷着一张脸，暗自吐槽这大少可太计较了。
回到大厅，舞池里音乐还在继续，少爷小姐们在其中跳着舞，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旗袍裹着小姐们曼妙的身姿，少爷们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姐们也烫了时兴的卷发，珍珠发饰佩在其上，只显得乌发更加亮丽。
洛靖云实在想不通这些少爷为什么喜欢头发油着像一周没洗过头的样子，都是一缕一缕得了，他朝舞池望了一眼，撇撇嘴往二楼走去，那里有会客室，掩不住舞池吵闹，但好抵比置身喧闹中心强上一些。
身后脚步声未绝，一直跟着他，洛靖云转身看着程家齐，满脸疑惑，不解的问道：“大少怎么跟着我？”
“我与二少顺路，二少多想了。”程家齐眨了几下眼睛，缓缓说着。
洛靖云低头看了看程家齐的腿，嗯，身着长靴，颇有些英姿飒气，可他回来的路上还是放缓了步子才和自己并排走的，这都走了十几步了，这人还没超过自己，可真是顺路。
“哦。”洛靖云转身继续上楼，只留下一个稍显冷漠的背影。
哦，哦？就一个哦？程家齐胸口有点闷，原地静了静才继续跟了上去。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二少？”会客室里，程家齐一边喝茶，一边询问。
会客室的其他人本来也是欲向前同两位公子套个近乎的，但一个冷冰冰的只应了一声便没了回话，一个压根不理人，只顾着和冰坨子说话。渐渐两人身边便没人来了，倒也给两人留了个独处的空间。
“应该是吧。”洛靖云捧着茶杯，盯着杯沿出神。
“洛二少不爱出门？改日有空我邀二少出去玩玩？歌舞厅挺不错的，正当红的玫瑰唱歌可是一绝。”
“抱歉，我不太爱去过于喧闹的地方。”洛靖云抿了口茶水，放下杯子说到。
“那改日再约个二少喜欢的，不如……”
程家齐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靖云，不早了，我与军长打了招呼，咱们回去了。”说着来人才发现程家齐似的，“程大少也在，我家靖云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二少人很好。”程家齐起身。
洛靖云已经走到了父亲旁边，平静看着二人交谈。
“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叨扰了，大少和靖云可改日再约、改日再约。”洛父笑着拍了拍洛靖云的肩膀，对程家齐说到。
“好！那我和靖云改日再约，我送伯父。”程家齐笑着应答。
洛靖云眉毛微皱，不明白这个才认识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人，怎么表现得和自己有多熟络一样。
直把人送出府，洛靖云准备上车之际，程家齐才在月光下对着他说出了今晚最后一句话：“靖云喜欢兰花，改明儿有空了我给你送来几盆。”
洛靖云上车的动作顿了顿，才朝着程家齐说到：“那就多谢大少了，再见。”
“再见。”
“再见。”
第3章 兰园雪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