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剑宗，民生堂。
整个大堂给人的初印象便是由棕、铜黄、暗红三种色调构造起的庄严威仪与低调华美之感。堂内不算大，设有供往来者歇息的桌椅。
站在民生堂门口的蜃海将裹身遮阳的布片收回了储物袋里。她与三位同做巡逻任务的师兄在宗门口分别后，刚刚到达堂中。
从她初进太仓剑宗到现在，满打满算已有三十天。
这次是头回跟着其他弟子一起完成巡逻任务，也是头回进这民生堂。
到时，粗略看去，除了任务统计者外没有其他人。
蜃海走到台子前，拿出记录着巡逻任务的玉牌。
可统计任务的弟子却没有注意到她。
因为台子有些高，比蜃海高出至少一个半的脑袋。从前台弟子的角度，压根看不见台面底下的蜃海。
“嗖——”的一声，从外面飞进一御剑的剑宗弟子，到了民生堂交任务的台前也并不下剑，只是将手中任务牌扔给登统任务的弟子：
“做完了，记一下。”
话罢，又是“嗖——”的一声离开了堂内。
风驰电掣，奇快无比。
站在一旁的蜃海理了理被对方身畔所带之风刮乱的头发，又看了看比她高出一个半脑袋的台子，心里明白了这种垃圾设计的原因。
她踮起脚尖，把自己拉到极致，伸出手敲了敲台面。
从前台弟子的角度，可以看见台面之下伸出了一只苍白“活泼”的手。他倾斜身体看向手的源头，对上了一张上仰着的、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蜃海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给别人留下了怎样深刻的印象。
她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用力，做出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两只脚离开地面后，她把两只胳膊搭在前台台面上保持平衡。
黑眼圈浓重的蜃海与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的前台弟子相对而视，默默无言。
还是蜃海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把手心里攥着的任务牌递了过去。
扫了一眼玉牌，那弟子拉了一下垂在身旁的细绳——
“叮叮叮——呲——”
一阵急促的铃声后，紧接着就是冷水浇到烧红铁器后发出的蒸汽声，再然后便是齿轮咬合的声音。
蜃海在前一个弟子交完任务后听到过这种声响，现在又听一次，只觉颇为好奇。
很快，她就看见了一只可以伸缩的细长钢铁手臂从前台后方一个隐蔽的小门里伸了出来。
钢铁手臂的顶端是一个戴着棉布手套的类人手装置。
这只带着手套的机械手正要去拿放在台面上的玉牌，但好像是没成想前台还能出现除老搭档外的第二个人——交任务的剑宗弟子大多来去如风，像蜃海这样一本正经走完全程的真没几个。
它像活着的生命一样顿了顿。
蜃海从这个动作里品出了点诧异的味道。而后，更让蜃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只机械手在台子旁边两个大活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到蜃海的头上，摸了摸。
力道很轻柔，大概就像人摸猫的那种感觉？蜃海表情古怪起来。
前台弟子见到这种情况，丝毫不慌张，只是疲惫无力的神色间带上了嫌弃，他动作粗鲁地把机械手从蜃海头顶提了起来。
被提到半空中的机械手还没从摸头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五根指头快速扭动着。
弟子没去管自己的机械搭档此刻的心情，把玉牌硬塞到机械手摆动的五指间后，按照流程开口说道：
“三队丁级任务交接完毕。”
“等等。”眼瞅着机械手就要把玉牌拿走，蜃海赶紧阻止。她所在的巡逻小队确实是三队没错，但她完成的任务本该是丙级，可为什么成了丁级？
“什么事？”弟子问。
蜃海正要问明原因，余光瞅见机械手忽然表现得兴高采烈起来，直觉一向很准的她眼角抽了抽。
果不其然，“唰唰”几声后，她的周身绕了好几圈细长坚硬的机械手臂。
这还不够，机械手用力一提，就像提只小猫一样，把蜃海卷到了台子后面，与前台弟子放在了一处。
戴着棉布手套的机械手借机又揉了揉蜃海的头，而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蜃海，好像在向弟子询问着什么。
前台负责登统任务的弟子捂了捂心口的位置，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缓了段时间后，气沉丹田怒吼道：
“不——能——养！！！”
双方僵持住了。
被机械臂圈着、疑似“被收养”对象的人质蜃海，此时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嗯……我就是想问问，巡逻任务不该是丙级吗，为什么却降了一级？”
任务登统弟子：“……”
在对方冒了火的眼睛里，机械手挑衅一样地再次揉了揉蜃海的头。
……
双方的僵持最终以机械手的失败告终，它不情不愿地拿着任务玉牌缩回了小门内。
那模样让蜃海都觉得有些可怜。
登统任务的弟子情绪管理很到位。
他一边清理着掉落的头发以及四散的衣服碎片，一边解答着蜃海提出的问题：“巡逻任务是丙级任务不假。但是因为蜃海姑娘你……”
弟子拿出了一块留影石，播出一段画面，正是蜃海从万丈高空中一跃而下生生砸死了鬼怪的画面。
“经过判定，此次任务难度偏低，不值得算在丙级任务行列。”
“可我那是为了救……”
对方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么说，一招被击毙的鬼怪只能算在丁级任务行列。这也是你们三队本次任务只能获得丁级任务所配资源的原因。”
前台弟子解释得很清楚。
蜃海见结果已经板上钉钉无法改变，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只能转身离开。
在她站回高出她一个半脑袋的台子之下时，那个弟子忽然说话了：
“蜃海姑娘，你初到剑宗或许不知道，民生堂已完成的任务等级被下调，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姑娘你是好心，可是好心不一定能成好事，你所做的事情，不但会影响到你自己，还会牵连到你身边的人。”
“只是个人拙见，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蜃海扭头看去，只能看见高高的，投下一片阴影的台子，却看不见说话的人。
她全身被阴影笼罩，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想念阳光。
“受教了，谢谢。”
走出民生堂，身后的棕色木门缓缓合拢。外面太阳被云团遮住，蜃海抬头看了看，收起了刚刚从储物袋里拿出的布片。
她正要往藏书阁走去，没走几步，被一位白衣剑修挡住去路。
看清来人后，蜃海有些惭愧，因为对方正是三队的领队，也是此次巡逻任务载她往来的师兄。
“周师兄，我……”
“蜃姑娘，巡逻队的第四个人已经找到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就不与姑娘一起行动了。”周师兄开口说道。
听了对方此话，蜃海呼出了口气，她没说什么，也不清楚现在该说点什么。她在剑宗的名声不太好，能进周师兄的队伍也是阴差阳错。
蜃海想了很多东西，仅从外表看就像愣在原地一样。
周师兄只是带个消息，现在把消息带到后就要离开此地，与同伴一起去做其他任务。
“抱歉。”蜃海说。
尽管蜃海没有明说她的这句抱歉是因为什么，但在场的二人心知肚明。
“没事，蜃姑娘你并非有意，不用放在心上。”周师兄很客气，说罢便踏上飞剑往远方掠去，与此同时，周遭有三道白光跟了上去，最终一同消失在蜃海的视野里。
站在原地的姑娘望着几人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她与剑宗格格不入，两者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无法跨越，无法触碰。
就像海里的鱼和天上的鸟。
*
太仓剑宗，藏书阁。
金顶黑檐白墙的楼阁伫立在剑宗西南角的山脉上。
通往藏书阁的路上有一座好像要腐烂断掉的吊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吱吱作响，而吊桥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蜃海走这吊桥走了三十次，每次踩在上面都有一种要掉下去的感觉，但也仅是感觉而已。
走过吊桥，又走过了一片铺满荷叶却没有一朵荷花的宽阔水面后，便来到了藏书阁门前。
楼阁旁侧的小屋子里依旧黑漆漆一片，空无一人。
与民生堂的前台弟子比起来，这里的守阁弟子还真是轻松，一个月里可以三十来天不见人影。
蜃海心里有些感慨，收回视线后，径直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细小的尘埃“哗啦——”一下子，散开在四周。
说来奇怪，每次推开这扇年久失修的木门，便会有大量的尘埃落下来，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一样。
且整整三十日，藏书阁里除蜃海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而藏书阁内部更是离谱——
蜃海一点点仰起头，看着堆积起的高耸书山，叹了口气。
藏书阁不愧是藏书阁，除了书还有土之外，甚至连书架都没有，就像是一片书的废墟。
可能正是因为这般杂乱，才没人来此看书。
不过蜃海却很喜欢这种环境，她坐在书堆上，继续研读讲解剑宗心法的古籍。
尽管到剑宗已有三十天，可蜃海对剑宗的各种传统习俗算不上了解，所以她不知道，剑宗里除了松柏青竹，从不种花。
遑论荷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