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太仓剑宗所辖区域西部，望西村边缘位置。
村民王二狗正在家中草庐酣睡，忽然感觉周遭冷风阵阵，寒意刺骨，似有鬼魅在床旁吹气一般，硬是把这个体格健壮的青年人，从深度睡眠里冻醒。
醒来后，王二狗壮着胆子半睁眼四下一瞧——
可以称得上一句家徒四壁的矮屋内，一如往常那般空荡荡好干净。
幸好幸好，原来不是什么夜半遇鬼，只是因他睡觉不老实，把整张被子踢到了床下。
“娘嘞，俺说怎么这么冷哩。”年轻汉子嘀嘀咕咕，睡眼惺忪着下床捡被子。
弯腰之时，却突然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
初春乍冷，午夜无光。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人家传来几声狗叫。
王二狗凝住动作，额头冒出了点冷汗。
他的背后，除了发黑的土墙，唯有一扇窗。
抱着被子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他王二狗天不怕地不怕响当当一汉子，却唯独害怕鬼这种邪门东西。
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什么，但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好像那东西只是盯着他看而已。
气氛凝重可怖，背后视线的存在感过于强烈，无法忽视。可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一结实汉子。
王二狗终是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去直面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一咬牙，一跺脚，回头一看——
“啊——”的一声，惊起了屋前槐树上的几只夜鸟。
半开的窗户下方，有个圆溜溜、比周遭夜色深一些的阴影，分明是颗人头。
王二狗吓瘫在地，正要原地去世之际，那人头说话了：
“叔，俺饿了。”
听声音，正是隔壁翠花家的瓜娃子。
这瓜娃子嘴馋，王二狗虽说是个年轻汉子，但单身久了，厨艺也给练出来了，瓜娃子总喜欢上他这蹭点吃食。
可谁家正常娃子三更半夜来蹭饭啊！？
瘫坐在地上的王二狗是又惊又怒，就要站起来暴打这个傻了吧唧的小混球一顿。
腿软，站不起身。
缓了一阵，他终于能站起来了，点了烛火往窗前一递，光影下，那臭小子傻着脸，流着口水又重复了一遍：“叔，俺饿。”
王二狗按了按跳动的额角，举着灯，拉开了门栓走到外面。
冷风一吹，有张已经黯淡无光的符箓从门上飘落到地面。
傻小子仍然待在原地，两只手扒着窗口，承一种要翻窗进屋的状态。
王二狗皱眉看了看瓜娃子脚上正对着自己的草鞋，那已经破到露出大脚趾的程度。
“哎，也是个苦命娃。”
王二狗叹了口气，翠花家的情况比自己还不如，再加上有七个孩子，七张嘴，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汉子有些心软，打算先找点吃的让这小混球填饱肚子，然后再教训他。
可转身的瞬间，他忽然灵光一闪，王二狗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
瓜娃子脸朝着屋内，整个人是要往屋里头翻的状态，那为什么，对方的两只脚却能正对着站在靠后侧的他？
手中的烛火不断地跳跃着，风很冷，王二狗的心更冷。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在求生的意志下，爆发出了无尽的潜力。
只听得“嗖”的一声，求生的汉子跑出了残影，一脚踹开院门，边往村里跑，边发出中气十足，响彻云霄的惨叫：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霄之上，三柄飞剑。
剑上各立一仙姿白袍少年。
多出来一女修，她并未御剑，只在腰侧挂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残破之剑，与为首少年共乘一柄飞剑。
四个人四双眼睛齐齐盯向声音所在之地。
“看来到地方了。”为首的挺拔年轻人开口说道。
虽然惨叫之声急迫又惊慌，但御剑的几人却没有着急前往救助的意思。
“多谢师兄载我一程。”身后传来一句轻声道谢。
还不等御剑的年轻人答话，飞剑一轻，女修竟直接从万米高空处一跃而下。
地面，王二狗被半截枯木绊倒在地，他的眼里流出了泪水，看着猫逗耗子一样的非人玩意缓缓靠近自己。
“叔……俺饿饿饿饿饿……”那鬼东西边走着，边拙劣地模仿着人言。
就在男人认命地闭上眼时。
“轰——”
土石飞溅，地面裂开了道道条纹，非人之物被天降来者砸成了饼状。有人影从扬起的尘埃中走到男人面前。
“没事了。”那声音干涩轻微宛若肾虚。但听在王二狗耳朵里却似仙乐。虽然他的耳朵已经在流血了。
高空坠物冲击过大，王二狗没昏死过去就说明他的体格确实很好。
男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黑夜已尽，金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给面前的人影镀了一层暖光。
王二狗甚至看到了恩人周身升起了传说中的，仙人出场自带的白烟。
“滋啦——”好像还有点烤肉的香味。
不待男人更看清几分，恩人行动迅速，不知从哪里扯出了长长的布条，“唰唰”两下裹遍全身上下。
王二狗眨了眨眼。
恩人身上不冒白烟了，可恩人现在这打扮，怎的与商道上的马匪有几分相似。
一定是错觉。
他崇拜激动地仰视着面前挺拔可靠且高大的白衣人。
王二狗自觉坐在地上有失礼仪，挣扎着站起身。
随着他的起身，望向恩人的视线由仰视变成平视，最后到了俯视。
王二狗：……
恩人：……
场面变得有丝尴尬。
嗖嗖嗖三阵破空风声。有三位仙气飘飘的白衣剑修踏剑而来。
几人再加上矮个子恩人，正是来自剑宗的弟子。
为首的剑修看了看地面的痕迹，又看了看马匪打扮，毫发无伤的矮个姑娘，把那句想要问出口的关心咽了回去，心中称奇——
蜃妖一族的肉身力量竟是这么强吗？这新来的小师妹虽然阴沉话少，但好像不似传言中那般靠脸上位一无是处？
因着王二狗之前的惨叫以及那一声地动山摇的轰响，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聚到案发之地。
借此机会，剑宗的几人给每位村民重新发了一张黄纸符箓。这符箓的作用等同于门神。贴于门上可以起到镇宅护院的作用。
到此，望西村除鬼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至于村子里一夜之间少了一户叫翠花的八口人家，或者是半夜遇鬼，给名为王二狗的年轻人留下了什么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并没有人在意。
剑宗行事，只除邪魔，不问其他。
几位仙长返回太仓剑宗之前，王二狗叫住了自己的恩人，十分郑重地说：
“俺想知道恩人名讳，恩人救俺一命，二狗必报此恩。”
他提出的问题乃至汉子本人的想法其实有些不自量力了。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帮上仙长的忙，报了仙长的恩？
朴实的汉子心里也明白，他说完后脸就红了，看样子是自己都嫌自己嘴快。
被问名讳的仙长却没有嘲笑他，而是转过身直面着王二狗——虽然因为包得严实，根本看不见脸，甚至分不出正反。
“我叫蜃海。”她以同等的郑重，答道。
*
回太仓剑宗的路上，蜃海还是得搭师兄的顺风剑。
她现在不算剑修，更不会御剑。
毕竟是初到剑宗三十日，便成了全宗皆知的关系户废物蛋子，总要有些“真本事”的。
比如明明进了第一剑宗，却连御剑都不会。
比如日日夜夜勤修苦练，却还只是旋照初阶——稍微灵光点的“山上人”就能达到的修为等级。
回程是白昼时候，御剑在天上离太阳很近。
蜃海之所以把自己裹成马匪一样，是因为她为蜃妖。
东海蜃妖一族，喜水畏阳，常年生活在海雾之中。
蜃海没法直接站在太阳下，就是白日里行走都要打着伞，何况站在离太阳这么近的空中。
虽然裹着层特殊材质的布，她却还是能感觉到透过布料的高温。
她垂下眼，尽量躲着那个明亮耀眼，但对海中精怪来说过于灼热的光球。
几人穿过了一大团云，在高空拖出了极长的白影。
而后，眼界变得开阔明朗起来，一片无边的碧色山脉铺在眼前——已经到了太仓剑宗宗门地界。
巍峨的山上，依着险峻地势建着斑驳古朴的飞檐屋阁。
远远看去，那些从茂密丛林中显现的屋阁好似紧紧贴着云与天。
有丹顶鹤鸟于云天间飞翔穿梭，悠远的钟鸣在耳畔回荡。
伴着钟声，四道白光从山的方向飞掠而来，随之急急停在蜃海几人前方。
为首的是个师姐，两拨人微微一拱手，没有滞留更久，对面的队伍快如白光掠向远处。
——巡逻任务是轮值交接的。钟响一次为一轮。一轮便是一日。巡逻地点是整个太仓剑宗所管辖的山下地界。
所以御剑飞行既是剑宗基础功夫，又是宗门任务必不可少的能力。
蜃海握着腰间锈剑，百感交集。
*
望西村。
一个鹰钩鼻三白眼头上只剩几根毛的罗锅老者做着慈祥模样，跟在王二狗身后，殷切地问：“小哥，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王二狗没吭声，只是走到翠花家，他没有如平日那样，敲门告知主人有人来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院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只被开膛破腹、呲着牙睁着眼的狗躺在院子里。
王二狗的脸有些发白，他抿着嘴继续往内室的方向走，那也是血腥气最浓郁的地方。
跟院门一样，内室的门也没有关紧，只是微微合着。他推门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吐了出来。
老者拍着青年的后背给他顺顺气：
“啧啧啧，徒儿你瞧瞧，山下人的命多贱呐。一只最最低等的邪物，就能要了一家子的命。山下的朝廷管不了这个，山上的宗门管不过来这个。可怜，师父我看着都觉得可怜。”
他感慨一般地劝说道：“你认我当师父，就能成为山上人，就不会像条死狗一样随随便便死了都没人收尸。”
“俺给她们娘几个收尸。”王二狗虚脱地靠在门旁，白着嘴，哆哆嗦嗦地说。
“嘿，那是徒儿你心眼好。可这世上，心眼好的人少，极少。”
虽然王二狗还没有明确答应当老者的徒弟，但对方话里话外已经用师徒相称了。
王二狗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紧接着跟了自己好几日的老者，他其实挺想问问：既然是最最低等的邪物，那面前疑似能力很强的老人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帮。
他终究没有问出这个傻问题，只是看着对方，很直白地说道：“你不太像好人。”
“嘿，徒儿，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不过你还真说对了。”罗锅矮小的老者咧开嘴，露出一大口发黄的牙，“师父我确实算不得好人。”
“我若是好人，昨夜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那邪物进了这户人家，却袖手旁观。但徒儿你别怪师父，修真界就是这样的，你只有像师父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王二狗重重呼出口气，心知这徒弟当不当都由不得他，最后只是偏着头，靠在门边。
鼻翼萦绕的血腥气久久不散，他抬头看着蓝得跟花一样的天，感觉有点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