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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叩阶

初九朝会的日子,议过魏使来京的各项事宜,天子本欲退朝,孰料都察院齐齐递了几十份奏疏上去,雪片一样,弹劾淮陵巡抚范知帆结党营私、枉法欺君等多条罪状。

刑部尚书张已就势当庭递了奏折上去,请旨重审淮陵赈灾钱粮贪墨一案。

折子被搁在御案上,天子垂了眸,半晌不曾打开。

张已跪在御案下,拱手道:“范知帆先前所呈奏疏漏洞百出,吕澄任柘来知府七年有余,鞠躬尽瘁,万民称颂,所谓贪墨一事分明是上官诿过于其。臣请拘押淮陵巡抚范知帆并布政使葛明时入京,彻查此案。”

薛旻两手抱着笏板立在一侧,眸光低压,哼笑一声:“无凭无据,张大人执掌刑部,皆是凭臆测断案吗?”

张已顿一顿,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总强过栽赃构陷。”天子如此态度,分明是袒护顾党,若不力争,今后朝上他们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朝中清流皆是义愤不已,纷纷出列,请旨重查此案。

绕来绕去,到底又绕回了党争,天子心内烦闷不已。顾循只静静立着,垂了眼皮,眸底看不穿喜怒。

晏云晚五品的衔儿,站得靠后,刚刚侧身出列,袖底的折子还未取出来,便听天子缓声道:“改日议吧,朕乏了。”

天子拂袖去了。大殿喧嚷了片刻,朝臣们终也鱼贯去了。

晏云晚怔怔回身,明泰殿几丈高的朱漆殿门,巍然矗立,望出去是威肃辽阔的宫城,淮陵的千里赤地不过是纸上两行字罢了。

一袭袭朱衣自她身侧掠过,内阁首辅顾循迈出殿门时略偏了头,日光下额角下颌如霜砌玉裁,微微一顿复离去了,挑衅一样。晏云晚面色冷了下去,好一个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梁首辅。

大殿静了下去,门边,一须鬓皤然的老臣正揉着膝头吃力抬腿,晏云晚忙跟过去,托了他手肘,将人搀了过去——这是本部堂官,通政使沈思唯。

沈思唯略笑了笑:“上岁数了,也该致仕归乡了。”

晏云晚跟在身侧,轻声道:“姜尚八十而拜相,辅弼文王开百年基业,大人年不逾花甲,又得陛下倚重,远非归隐之时。”

沈思唯含笑摇头,缓缓迈下了石阶,旷远天幕铺压而下,他遥望着天际飞雁开了口:“你递上去为吕澄陈情、参劾淮陵巡抚的折子,前前后后有十几道,都被内阁压下了吧。”

晏云晚落后半步跟着,默了默,答:“是。”

“便是呈上去也未必会有结果,淮陵这桩案子,你办得不好。”

晏云晚低眉,只答“是”。

沈思唯哼笑一声:“朝中可用之人甚多,陛下却差了你去,是何用意你还猜不到吗?朝中局势如此,陛下欲息事宁人,你又何必——”

他说着一顿,叹了叹:“我同你父亲有些交情,又是你上官,旁人不肯言及的事,我大抵可以说上几句。你自淮陵押送了吕澄入京,张已等人已然衔恨,视你为顾循一党,如今你再为吕澄上疏,知道的道你是意气用事,不知道说你是首鼠两端呐。”

晏云晚眸光压在曳动的袍角上,辩道:“淮陵一案是范知帆诿过构陷,下官奉旨督查,总该澄清原委。”

沈思唯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实情如何,陛下不清楚吗?内阁不清楚吗?今天的阵仗你也看见了。犯颜直谏的事你不要去做,张已他们已然身在船上,惊涛骇浪都得接着,你既身在局外,又何必掺和进去。天心难测,倚着哪一方都难保无虞,当心殃及己身啊。”

晏云晚心内一叹,不再言声,她入仕,不是为了汲汲营营、结党保身的。

沈思唯长长一叹:“记着,为官为人都得给自己留下转圜之地,才可长久啊。”

晏云晚同沈思唯一路回了通政司官署,正理着地方官送来的各类题本、奏本,外间又传了消息来,说是散朝后张已率一众人长跪于景肃殿外,伏请天子重审贪墨案。

晏云晚听了一顿,旋即袖了折子往景肃殿去了。

天子批阅奏疏、召见臣工素来在景肃殿,眼下殿外乌泱泱跪了一片人,叩阶死谏,一众内侍埋首立在廊庑下,噤若寒蝉。

日光下殿顶的琉璃瓦如镀了金,流光卷了明黄釉色泼至檐下,煌煌赫赫地刺目。

晏云晚于最后跪下去,捧了奏疏:“臣通政使司左参议晏云晚有本启奏。”

众人纷纷回望,一人冷笑一声:“千里迢迢将人押解入京,此时又何必惺惺作态。”是吏部员外郎杜勉,景和二十年的进士,亦是张已门生。

晏云晚只作未闻。

天子身侧的内侍总管何显意望见她怔了一怔,蹙着眉快步过来,躬身压低了声音:“晏大人这是做什么,大臣们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心上正不痛快,你何必此时掺和进来,快快回去吧。”

他是天子身侧的老人了,宫中侍奉了大半辈子,是看着晏府的女儿同昭璇公主一处长大的,人心都是血肉做的,到底忍不住多劝两句。

晏云晚抬眸,扯着唇角笑了笑:“何翁,麻烦通禀一声吧。”

何显意微微一叹,回身望着紧阖的殿门,半晌,刚至阶下那门便开了一隙,一小内侍递了天子口谕出来:“经查,淮陵一案系吏员疏职致钱粮散放迟误,非为贪墨情事,巡抚范知帆未能明察纠过,罚降级留任。柘来知府吕澄无罪开释,留任原职。”

静了不知有多久。

圣谕煌煌,沸沸扬扬的淮陵一案就此盖棺,不痛不痒,皆大欢喜。

众人俯首拜了下去,山呼“天子圣明”,晏云晚静静伏在砖面上,眼前微眩,如被砌在日照中,替那些遍地焦土之上病死饿死的百姓不甘。

何显意同杜勉扶了张已起身,一众朝臣也揉着膝头爬了起来。

晏云晚仍自跪着,张已回身缓步至她身侧,顿足,半垂了眼皮:“晏大人一介女流,朝中政务难免看不透彻,今后还是量力而行才好。”他知道淮陵的情势,范知帆横征暴敛、弄权乱法,贪墨一事本可以办成铁案,狠狠捅顾党一刀。奈何她晏云晚却松了口,既想讨好清流,又不敢开罪顾党,同沈思唯一样,通政司上上下下一个德性。

他撂下话由人扶着去了。

“张大人!”晏云晚跪着,却不曾回首,“大人犯颜上疏、叩阶直谏,要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张已并不停顾。何显意来扶她,叹了一叹:“圣心深远,各退一步有何不好,朝局稳定方是大梁之幸。”

晏云晚不肯起身:“何翁,淮陵赤地千里,死了千万人,为什么没人替他们争?”

何显意立在一旁,无从劝解,倒有些不知所措。

晏云晚欲言又止,敛低眸光,只道:“臣请叩见圣上,劳何总管通禀一声。”

“晏大人这是何必,”何显意叹道,“陛下若是肯见,那些大人何必苦等这许久,还是早些回去吧。”

正说着殿门蓦地轻启,顾循自里迈了出来,他一步步迈下汉白玉石阶,行止端直,同何显意一笑:“何总管,今日之局未竟,陛下说倦了,要封盘。”

群臣长跪之际,天子闭门,却在同顾循弈棋。

何显意闻言连忙去了。

晏云晚直挺着脊背跪在阶下,眸光镂过腰金服紫的首辅大人,落至廊下的明角灯上。

顾循睨一眼庭前跪着的人,抬步,至她身侧终又顿住,漫声道:“朝堂之上,书生意气可成不得事。”

通政司新任的参议,前后上了十几道奏疏替吕澄辩陈,夹在张已一党雪片一样的折子中,他未多留意,一概扣下来。直至前日,内阁值房他瞧见有御史递折子参劾朝上女子为官违逆祖制云云,他当即压下,哪知下一眼就翻到了晏大人弹劾自己的奏疏——“霸揽政权、贪敛民财、党同伐异、媚君欺臣”,骂得文采斐然。他一时气笑了,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多少年没人敢参他了。

晏云晚目不旁顾,顿了片刻:“弄权欺君也不是人臣本分吧。”

顾循笑了,两手叠在身前遥望澄净的天幕:“君子不争唇舌之利。晏大人笔下风云动色,可惜张阁老未必领情,又何必再落要君之嫌,拂逆天心。”

庭前两人比肩相背,一跪一立,晏云晚神色冷漠:“京中言路堵塞、难达天听,下官既为大梁臣子,唯叩阶死谏而已,不劳顾相费心。”

话里藏话,倒是伶牙俐齿。顾循挑了挑眉梢,顿了片刻,颔首一笑:“如此……晏大人请便。”他旋即提步去了。

庭前起了风,人走远了。晏云晚一口气垮了下去,顾循说得不差,她今日就是碰死在殿外也到不得御前,有太多事不是凭着一腔意气就能办成的。

她缓缓起身,心头一片寥落,她原以为,民生多艰、国力积弱是因为顾循这样的权佞、范知帆这样的蠹虫,可若是连以清流自诩的朝官也一昧争权倾轧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