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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问案

臬司衙门大堂,淮陵抚院及司、道各员分坐两侧,俱是一言不发,觑一眼案后乌冠绯袍的钦差大人,数道眸光于半空一碰,又不约而同地垂下——这朝中派下的钦使,虽是个女子,却是好大的官威,听闻当庭便掀了抚台大人的宴桌。

今岁六月,朝廷押运淮陵都司的军粮,途中遭流民哄抢,为首两人已被拘捕一月有余,至今日提审,惶惶不安地伏在堂下。

晏云晚看罢卷宗,循例问过他二人乡籍亲故、年岁生计,又冷声开口:“六月城郊煽动灾民劫抢军粮一案,你二人可认罪?”

两人竟一口应下,供认不讳。

她眉梢一沉,缓声再问:“朝廷拨钱拨粮,赈济灾民,如此恩泽,尔等何故再劫军粮?”

堂下两人避重就轻,只答是为高价转卖从中牟利。

晏云晚一时无言,眸光落至下侧范知帆身上,禁不住冷冷一笑:“范中丞好手段。”

不等范知帆出声,她即刻掣了签出去:“大梁律法,劫军粮视同谋逆,将此二人即刻枭首示众,家中亲眷一概流放。”

堂下两人一愣,慌了神,连连叩头,急声争道:“……钦差大人开恩……范大人亲口说过,劫粮罪名不过流放……”

晏云晚盯着范知帆的脸色,拍案喝道:“放肆,范中丞乃封疆大吏,深沐皇恩,岂会与你二人如此许诺?”

二人愈发惊惶,情急之下去扯范知帆的袍角,前事言之凿凿,央求救命。范知帆霍地站了起来,面色白得难看,哆嗦着便要喊人动刑。

“如此看来许是另有隐情,”晏云晚环望众人,“那依你二人所言,范中丞又是何时何地如何允诺?”目光落至堂下,已是图穷匕见。

那两人怯怯望着范知帆,一时踌躇。

晏云晚又看向一旁呆坐的书办,问:“为何不录?”

书办飞快看范知帆一眼,艰难起身,拱手嗫嚅了半晌:“……卑职……”

这些人的前程身家都系在抚院一念之间,不敢得罪也无可厚非。晏云晚不欲强求,顿了顿,只道:“宣阳侯。”

赵祈儒解意,“啪”地合上折扇,过去挤开那书办坐下,挽了笔:“晏大人只管问,本侯录。”莫说是他顾循,便是皇亲国戚王公贵胄,他陪着她开罪个遍又何妨。

晏云晚轻轻咬了咬舌尖,这一路饿殍遍地是她亲眼所见。

淮陵贪墨情事不虚,只是不知,范知帆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让被逼无奈不惜冒死劫军粮的流民而今改口替他脱罪。

她垂眸,纷杂情绪悉数敛下:“本官奉上谕而来,你二人如有隐衷则据实回话,朝廷自会秉公办理,若真是为牟私利而劫军粮,其罪当诛。”

不等两人回话,范知帆朝上打了揖,愤然道:“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此二人奸猾狡赖,为求脱罪必然无所不用其极,钦官如此问话岂不是唆使人犯翻供攀诬,恐不妥当。”

晏云晚不理会,只望着堂下两人。

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忽地膝行近前,叩首道:“大人饶命……我二人只因欠了赌债走投无路,范大人说只需关上几日而后最多流放,前债便可一笔勾销,至于劫军粮小民实不知——”

范知帆几乎气急败坏,上前将人一脚踹倒,靴底子一下下踏上去:“诬告朝廷命官是死罪,公堂之上竟敢满口胡言!”

“范中丞!”晏云晚出声喝止,那人抱头蜷在地上,颤栗不已。

范知帆面色沉黑,捋了捋官服坐了回去,他本以为她晏云晚是体面人,没想到如此不识时务。

堂上静了良久,晏云晚沉声开口:“淮陵城郊,赤地千里、白骨盈野,万千流民困于饥馑、疫病,乃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她顿了顿,压着怒气问,“本官请教抚台大人,朝廷拨下的钱粮究竟用在了何处?”

范知帆木然看着她,脑袋里搅成了浆糊……

反是一旁的布政使葛明时一脸惊愕道:“竟有此等事!淮陵大旱以来,范中丞与下官夙夜忧心,必是底下差吏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百姓水深火热而不知,我等失察至此,实在愧对陛下信重。”

晏云晚几乎被气笑了。

范知帆回过神来,一口咬定不知情。

拿不到确凿之证,两人自然厚着脸皮抵死不认,案子固然还可以细审,可纵是将这干人革职下狱又能如何,且不说朝中势力错杂能否将其定罪,官吏人心浮动又如何顾及灾情,函文往来又需多少时日,灾民等不得的。

事情还得有人办。

晏云晚默了片刻,不置可否,让人将人犯带了下去,问:“范中丞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范知帆正松了口气,闻言怔了怔,唯唯道:“督办赈灾事宜的官员一律停职查问,如有贪墨,从严惩处。”

晏云晚:“本官是问受灾的百姓,”她眸光一凉,不等他再回话,“开粮仓,所有受灾府县一律派人带钱粮去,稽查户籍,核实散放。”

范知帆犹豫一瞬:“粮仓恐不足赈济这许多百姓……”

晏云晚一时动气:“范中丞是一地巡抚,治下百姓流离饥馑,如何调度还要问本官?若激起民变,范中丞自去京城谢罪吧。”

如此申斥,范知帆面上终究挂不住,抬眸看她一眼,拱手负气道:“请钦官示下。”

晏云晚沉声道:“向城中富户借粮。”

他有心抬杠:“富户未必肯借吧。”

晏云晚直接唤了差人上来:“调臬司衙门的兵去,借据落抚台大人的印,若还有不愿借的,来报我。”

* * *

当夜,巡抚衙门大堂灯火通明。筹措的粮还未来得及押送各府县,贪墨一事倒先有了结论。

晏云晚看着屋心大敞的那十只箱子,默了片刻,俯身捡了一锭银子出来,细看底部铸印,确然是官银。

范知帆倚坐梨木椅中,捧了茶盏浅啜一口,垂着眼皮缓声道:“谁又能想得到,一个小小知府如此胆大包天,贪渎赈灾钱款五万两之巨,实在骇人听闻。”

晏云晚将那银锭丢回箱中,冷冷望过去。午后问案,入夜就有了定论,若她记得不差,柘来知府吕澄是张已座下门生,分明一为脱罪二为栽赃。

一地巡抚,贪墨在前,诿过在后,手段之卑劣实在令人不齿。

晏云晚:“吕澄为官清正、素有直名,岂会是贪墨之人。”

“人证物证俱有,犯官也已收押至臬司衙门大牢,晏大人自去提审吧,”范知帆懒得再拉扯,接着道,“还有,下官已将此事始末连同参劾犯官吕澄的折子一并递送京师,想来内阁不日就有回信。”

“范知帆!”晏云晚气极,一掌拍在案上。

“嗳,”范知帆似笑非笑地提了提唇角,“钦官吩咐。”不过是靠父兄恩荫捡了一官半职的黄毛丫头,跑到淮陵作威作福,不知死活。

大堂内静了下去,烛火凝伫,月光悄悄漫至檐下三寸,晏云晚轻吐一口气:“此案始末我必会向圣上禀明。同样,范中丞灾年巧立名目加征税赋、偷换人犯欺君枉法,我会一并具折弹劾。”

范知帆面色白了一瞬。

晏云晚望一眼屋心的木箱,唤了差人上来:“将钱银散发百姓。”

范知帆咬牙:“这是脏银!”

“这是赈灾银。”她咬金断玉道。

* * *

内阁急递十日后便到了淮陵,先是申斥淮陵巡抚范知帆未能督察约束下官,罚俸半年,劫粮流民无罪开释,并着晏云晚即日押解犯官吕澄回京。

臬司衙门外聚了黑压压一群百姓,都是柘来府籍,为府尊鸣不平,被官兵死死压着,吕澄戴了枷就立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人各自回去。

没征兆起了风,街上两棵榆树簌簌地响,道坛上书符的一摞黄纸被卷出半条街去。

赵祈儒在门下站着,看着柘来知府一把嶙峋瘦骨、未过半百已花了大半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问身侧的晏云晚:“真要将人押回去?”

晏云晚望着烈日下义愤的百姓、戴枷的罪官,心头一片诡异的沉静,半晌方道:“圣谕如此。”

“是顾循——”

晏云晚抬手,止住了他。

天际聚了薄云,新雪一样攘在碧蓝的天幕中。

“哎呦,晏大人,”范知帆自不远处晃了过来,轻笑拱手,“晏大人见笑,刁民难以训化,连钦官车驾都敢挡,不过不妨事,一通棍子下去就都老实了。”

赵祈儒气不过,一把扯了他衣领,恨声道:“你真以为攀上了顾循就能高枕无忧?”

范知帆被拽得踉跄两步,摊开手,面皮上依旧是笑意:“下官不知是何处招待不周,竟让宣阳侯动这样大的气?”

赵祈儒噎住了,他出身勋贵,从来洒脱不羁,不知读圣贤书出身的两榜进士能这般泼皮无赖。

百姓吵得沸反盈天,炽灼日光被云层遮住,远处吕澄身形一矮,屈膝跪了下去:“吕某是读书人,上跪天地下跪君亲,今蒙各位父老爱护之心,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只是,吕某是大梁臣子,雷霆雨露俱甘领受,恳求诸位止步!”

一众百姓见此情状纷纷跪倒,泣不成声。

大灾之年,腾了府衙和内院安置染疫的人、省出俸禄接济穷苦百姓、奔走借粮不惜触怒上官……这样的人怎会贪渎赈灾银,可是圣谕已下,晏云晚可以不忿不平,身负钦命的通政使司左参议却只得遵行。

晏云晚咬咬牙,快步走去,翻身上了马,扬声下令:“扶吕大人登车。”

侍从整队间,一记雷鸣轰然炸开,阴云不知不觉盖了满城,风中满是潮意。

下雨了。

旱了数月的淮地终于落雨。

豆大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下,范知帆愕了片刻:“恰是开坛第四十九日,必是苍天感我淮陵心诚,降此甘霖呐!”

晏云晚仰首,一口郁气横在了心口。

范知帆到晏云晚马前拱了拱手,益发得志,朗笑道:“圣命紧急,下官就不留晏大人了。雨天路滑,大人路上千万当心。”

晏云晚只垂眸睨他一眼,拽了马缰回身跃入迷濛雨幕,留一句:“黄金有价,白简无情,范中丞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