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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廷杖

景和二十六年初夏。

明泰殿大朝会,天子正为淮陵的民乱发愁:“淮地今岁大旱,朝廷也拨了钱粮下去,可依旧有乱民生事,这,又是为何?”

前日都察院上了折子,说是淮陵有上百流民聚众劫抢军粮、殴伤官兵,闹得沸沸扬扬。

兵部尚书薛旻立即站了出去:“臣以为,是刁民贪得无厌,辜负天恩,发兵镇压便是,将那匪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朝上当即有人驳道:“薛大人如此未免武断。淮地大旱,百姓若非流离饥馑生息几绝,何敢劫抢军粮?陛下垂恤,开国库赈济流民,可焉知淮陵属官没有贪墨情事?”

是刑部尚书张已,鬓角一星花白被朝冠压下,笏板贴在胸前,肃立一侧。

薛旻目不斜视,望着漆金御案沉眉道:“淮陵三司两院皆为大梁重臣,张大人无凭无据,岂可信口污蔑。”

“实情未明,薛大人奏议发兵,又是何意,欲使陛下见诟于天下乎?”

“流民当抚,叛民当镇,古今皆同,有何可指摘?”

“只恐世人非议君上对魏人卑躬屈膝、反挥戈向治下百姓,薛大人欲置陛下于何地?”

“你……”薛旻一噎,指着张已吹胡子瞪眼,“你血口喷人……”

众人司空见惯,大梁朝堂暗流涌动已非一朝一夕,内阁首辅顾循权倾朝野,满朝官吏乃至兵部尚书薛旻唯其马首是瞻,却也有如刑部尚书张已一行以清流自诩的朝臣不屑为伍、处处相抗。

张已拱手高声道:“臣请陛下圣裁!”

天子撑着额角,被吵得头疼,略一思忖,扬声问:“因之,你怎么看?”

首辅顾循表字“因之”,如此相称,天子眷赖可见一斑。

顾循乌冠皂靴、腰金服紫,眸光淡漠看不穿喜恶,不疾不徐一揖,低眉道:“臣以为,实情如何,可钦命官员赶赴淮陵,一查便知。”

天子眉梢一沉,想了想,缓声道:“但不知谁可担此任?”只怕是无论实情如何都会演变成党争,两相攻讦。

薛旻和张已几乎是同时揖手,还未开口便听得有人高声道:“微臣愿往。”

众人回首顾望,见说话之人着进贤冠、绯袍犀带立在满殿朝臣中——是今科进士、殿试二甲、榜下即用,两月前新补通政使司左参议的缺,大梁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官。

晏云晚一揖,官袍下脊背清削挺直,同男子一般束发加冠,眉眼间别有英气:“微臣愿赴淮陵,查明实情奏呈圣上,以抚民乱,以昭天恩。”

天子不语。

薛旻冷冷开口:“淮陵灾情苛峻,又皆时疫,晏大人一介弱质女流,山高路远,怕是不妥。”

晏云晚低眉,恭声驳道:“下官与满朝臣工同沐皇恩、同领薪俸,自当实心任事,岂可因女子身份而诿避,致误国事。”

三年前退亲已是流言纷纷,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科考入仕,别人纵不言语,也是当笑话看的,只当是天子怜恤晏家为国陨身格外加恩罢了。拜了通政参议又如何,入阁封疆也没有人当回事的。

天子亦不冷不热,给个闲职,就这么晾着她。

可是她不甘心,她若是愿意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今日就不会站在这明泰殿上。

薛旻被噎了回去,张已趁势拱手道:“陛下,晏大人毕竟为官日浅,经验不足,还是杜勉杜大人更稳妥些。”

天子眼皮垂下,唇角一抖,似笑非笑:“资历浅,所以才该多历练历练。晏云晚朕是知道的,沉稳有度,着即奉敕督巡淮陵,许便宜行事,司道各员尽心协理,不得敷衍违误。”

晏云晚捧着笏板应是,随后平静出列,撩袍跪了下去,袖底一道奏疏举至眉前:“臣另有一疏呈奏。”

是替辽兀游击将军崔载求情的疏。

崔载是她父亲旧部,因受前礼部侍郎逆诗一案牵连,被槛送京师,不日问斩。

天子看罢怒极反笑,将奏疏掷于案前:“逆诗一案,妖言惑众,诽谤圣朝。朕记得曾说过,求情者一律同罪。”

天子为此案兴大狱,纵容锦衣卫百般罗织,许多人无辜受累,朝中不乏直臣上疏劝诫,却是贬官的贬官、廷杖的廷杖,为此下狱者不在少数。

晏云晚神色如旧,抬眸慨然道:“崔载戍守边关十余载,抛家舍业,犯霜露、蹈寒刃、出百死、入绝域,于我大梁有捐命之功,陛下如此屈杀有功之士,岂不教万千士卒寒心。”

天子面色沉下去,环顾众臣,冷冷开口:“晏云晚,朕念你是女儿身不加刑罚,你不该得寸进尺。”

晏云晚不卑不亢道:“大殿之上皆是梁臣,无有男女之分。”

崔载追随她父亲十余载,几次舍命相护,她绝不能坐视。

许久,座上天子笑了:“好,顶得好,”随即下令,“将晏云晚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

散了朝,晏云晚被几名内监一路押送至宫门前。

日光青白,御道上摆了一张条凳,包了一层垢,乌沉得看不出木色,两名内监扶着六尺长的宽杖候在一旁。

晏云晚立在御道前,绯红朝服灼艳如血。

历来廷杖施刑的皆是镇抚司的人,圣命传下,几名缇骑快步而来,为首一人三十岁上下,眉目深俊、气度沉肃,飞鱼纹的锦服,腰侧压了绣春刀,是镇抚司指挥使盛重庭。

晏云晚扬唇一笑:“盛指挥使,有劳了。”

盛重庭望她一眼:“受命督刑,晏大人,请吧。”

话音刚落,便听遥遥有人喝了一声:“谁敢!”

众人回身望去,连忙躬身见礼——是昭璇长公主萧清遥。

今上子息单薄,皇子有三五位,公主却只一个,视为掌上明珠、甚为宠爱,未满月便赐了封号,所请所求无有不依。

辇轿停下,萧清遥快步走近,娥眉轻蹙:“安安。”

晏云晚圈臂一揖:“官服在身,还请殿下称官称。”

萧清遥深深望她,默了一瞬:“晏大人。”

她们幼时同居深宫,躲着嬷嬷挤在一张榻上说话、看话本子,上元夜一同溜出宫看灯……而今却只剩了君臣之分。

晏云晚:“下官深谢长公主爱护之意,只是朝堂事,殿下不该插手。”

那么些直言上疏的臣子皆受刑罚,凭着父兄恩荫、公主庇护,她固然可以免此磋磨,只是今后又该如何立足朝堂,她的职官、科甲、一切努力会被一笔抹杀,匡扶之心、收复之志就更成了笑话。

“好,我去御前请旨,”萧清遥望向了盛重庭,“盛指挥使不差这片刻吧。”

盛重庭似笑非笑,略一颔首。

待公主辇驾走远,晏云晚方回身,伏在了那张长凳上。

盛重庭眯了眼,旋即抬手——锦衣卫唯从天子之命而已。

两名锦衣卫领命,接过木杖,扬臂杖了下去。

御道前起了风,正午时分日光晃得人目眩。

锦衣卫未下狠手,也并不留情。晏云晚两手紧攀着凳沿,指骨泛白,却死咬着牙不肯出声,一时只闻廷杖交替落下的声响。

二十杖毕,她撑着条凳缓缓站起,身后血痕已洇透了官袍。

盛重庭抱着胳膊立在一旁,说风凉话:“镇抚司的廷杖下,多少男子都得鬼哭狼嚎,晏大人好胆魄。”

晏云晚不语,一名内监见盛重庭递了眼色,忙近前去扶,却被她推开了。

晏云晚缓了片刻,忍痛提步,不是出宫,去的却是天子理政的景肃殿。

不算远的一段路,她在往来朝臣、宫人纷纷侧目下走了许久,终于殿外拜了下去,扬声道:“崔载为国戍边、军功卓著,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则此后将士守土御敌何敢用命!臣伏请陛下三思。”

殿内,天子冷冷一笑,冲着尚在求情的萧清遥道:“听见了,如此固执,岂是悔过的态度。”

萧清遥心中忧急:“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这样的道理父皇怎会不知。”

天子负手而立,轻叹,默了良久,侧首看向一旁的顾循:“因之,依你看,她此举,可是存了邀买人心、收拢晏序旧部的心思?”

萧清遥闻言惊怔抬首:“她不会!”

天子未做理会。

顾循低眸欠了欠身,淡声道:“臣倒是听闻过一些旧事,当年晏序中箭殒身,沙场上有人冒死抢回了其尸骨,免遭马蹄践踏、魏人凌辱,再千里扶柩归京。而此人,正是崔载。”

如此恩义,确实非比寻常。

天子闻言淡淡一笑:“倒是忠义,”他叹了一声,“罢了,便依她吧。崔载赦其前罪,调任京中长宁卫指挥佥事。”

* * *

因祖母身子病弱,故廷杖一事晏云晚一意瞒着,晨昏定省日日不落,身上的伤拖了十余日才好得差不多。

淮陵灾情紧急,督巡一事再耽搁不得了。

她动身那日,细雨绵绵,铅灰的云盖了满城。天意偏颇,京师富贵,雨膏烟腻,陲远之地偏是赤地千里。

赵祈儒撑了伞,就立在府门外等她,侯府金漆彩画的马车候在一旁,他朗声道:“我随晏大人一同去淮陵。”细雨扑在他衣角,一两金一尺的濯霜锦被洇湿了一大片。

晏云晚身着公服,遥遥立在阶上,神情淡漠:“下官身负钦命,自然责无旁贷,侯爷这又是何苦。”晏云晚心头一片无力,不知还该怎样说才能教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死心。

三年前退亲之后他便再未议亲,只时常来晏府给晏老太太请安,那份心思,任谁都看得分明。

漫天遍地都是潮意,赵祈儒展眉,咬金断玉道:“我心甘情愿。我已去御前请了旨,安安,你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我都愿陪你。”说罢,折身便要登车。

“文修哥哥。”晏云晚擎伞伫立,轻声唤他表字,一如少时。

赵祈儒猛地顿住,缓缓回眸。

“三年前我已然说得很清楚了。我于家祠前起过誓,此生永不婚嫁——”细雨下她眉眼如笼了氤氲烟气,遗世独立,“你身份贵重、意气勃发,何必为我徒费心力。”

小侯爷愕了片刻,笑了,神色清朗:“你、我还有昭璇,自幼相识,情谊匪浅,若是没有那道婚约,料想也不至于生疏至此……即便时移势迁,彼时的情谊总不会改换,”他居高临下凝望着她,一扬首,“如今既为公事,便算作是同僚。晏大人,登车吧。”

晏云晚只得应了。

马车碾雨而去,出城前,迎面遇上一驾车舆横拦在街心。

车夫不得已停下车,晏云晚掀了帘子,见对面车舆前有侍从撑了伞,伞下潇潇立了一人,一袭烟青色的衣袍清贵素雅,如陌上公子般,伞沿抬高半寸,却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顾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