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妫在暖春阁学规矩,一学就是两月。
其实韩氏的意思是想再教导些时日,可是文潞心急,已经等不下去了。韩氏转念一想,也觉得若是教得太好反落了刻意,倒不如如今这般正正好。
今夜是十五,太子虽与太子妃没什么情分,但每月初一十五必会来暖春阁中留宿,这也是太子妃身为正妻最后的体面。
薄妫静静看着壶中的茶叶,微微出神。
韩氏严厉警告:“待会你亲自去侍奉太子,要照我教你的做,听明白了么?”
“奴婢谨遵嬷嬷吩咐。”薄妫乖巧应答。
韩氏教得细心,她也学得仔细,从前那份奴颜卑骨的样子在韩氏的亲手教导下虽然不说脱胎换骨,倒也有了几分亮色。
若是太子妃肯放下那份傲骨,虚心听取韩氏的教导,或许根本不必轮到她来替太子妃固宠。
薄妫捧着太子所用的洗漱用具,心头狂跳。
在东宫服役三年,因为没有资格近身侍奉,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太子,也只有在太子妃的暖春阁中侍奉后,偶尔见过两三回太子的脸,但都是隔得远远的,瞧不真切。
今夜太子宿在暖春阁,暖春阁的盥室炭火烧得极旺,生怕太子沐浴着了凉气,薄妫捧着东西入内时,满屋的热气扑得她的双眼模糊,险些没看清脚下的路。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遣奴婢来给殿下送换洗衣服。”薄妫恭敬道。
太子并没有看她,只说:“放下吧。”
韩氏的意思是叫她在太子沐浴时于身旁侍奉,可是薄妫实在找不到借口留下,屏风里的太子殿下背对着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的胆子又小,实在不敢在旁的宫人注视下贸然开口惹太子注意。
她还是怂了,没有多说一句话,就退了出来。
韩氏自然是在不远处盯着一切的,见她才进去片刻就退了出来,恨铁不成钢道:“是太子赶你出来的?”
薄妫羞愧地摇头。
“你还真是胆小如鼠。”韩氏也有些焦急,今夜好容易用千金难求的碧涧明月茶让太子展露些许笑颜,已是他们能博到的最好机会,若是薄妫今夜不成,日后太子妃再想送人,太子即便临幸,恐怕也要淡几分恩宠了。
太子妃善妒,韩氏却看得明白,宫中的女人如鲜花一般,春夏秋冬各有鲜艳,今儿开了这朵,明儿开了那朵,太子妃再善妒,也不可能绝尽宫中所有的鲜花,既如此,倒不如趁早将开得最好最美的那朵花攥在自己手上。
因此,韩氏私心是希望薄妫能得宠的,最好是能叫薄妫压了茝若轩半分,先叫茝若轩的那位贱婢失了威风再说。
她压低声音吩咐:“待会太子歇下,你进去要好生侍奉。”
“是。”薄妫低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今夜若是不能爬上太子的床榻,明日天一早,不必太子妃出手,光是东宫其他奴婢的妒意就会淹了她——毕竟在他人的眼中,她可是得了太子妃的赏识,在太子寝室中待了一整夜啊。
薄妫那颗举棋不定的心终是慢慢沉了下去。
前面是死路一条,后面是生路无期,两条路走到尽头,其实都是一个死字。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差了。
她的心竟莫名地平静了下来,那股胆怯也被其他的心情遮掩下去——并非是不害怕了,只是想活下去的**在此刻更加强烈。
太子沐浴完毕,即将就寝,婢女们各自熄灯,关门,暖好床的侍女也从床上爬下,退出内室。
屋内只剩下两名婢女侍奉太子更衣,因韩氏的嘱咐,另一个婢女捧着太子的外衫退出后就再没进来过。
刘子聿看着眼前替自己宽衣解带的宫女,再看韩氏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哪里会看不出眼前的宫女就是文潞要举荐给自己的人?
只是这宫女容貌实在不算出挑,倒叫刘子聿有些意外,但若仔细一想,却似乎又十分合理。
看来文潞善妒,连亲手奉上的女子都无法忍受貌美过她之人。
刘子聿并没想着要推拒这次举荐,毕竟文潞如今有孕,他到底还是怜惜文潞腹中子嗣,若是幸了这个宫女能叫文潞安心些养胎,那幸了也便幸了。
只是这宫女是怎么回事,都已经替他除下靴子,竟还不开口说自己要留下来侍奉?
他哪里知道薄妫心里的惊涛骇浪?
薄妫面上装得镇定自若,却紧张得手心出汗,头都不敢抬一下,更别提抬眼看看太子的样貌,即便是替太子解衣,也只敢低垂着眉眼只看太子胸口,再往上就无了。
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可到了真要面对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与紧张。
太子妃要以她为分宠筹码,韩氏要以她为太子妃的打手,班良娣更别提,定是要视她为争宠祸害。
没人能帮她。
东宫之中唯一能帮她的只有太子。
或者说,只有她自己。
薄妫低垂着眼,伺候太子睡下,一言不发。
刘子聿有些意外。这宫女就这么结束了?没了?
太子妃送人送了个寂寞?
薄妫甚至放下了纱帐都没有要自荐枕席的意思,倒叫刘子聿起了几分好奇。
这宫女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太子妃没有告诉她今夜她要做什么吗?
刘子聿隔着纱帐,听见外头薄妫的声音响起,很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睡觉:“你们都下去守着吧,今夜风雪大,夜里盖着棉被,别冻着了。”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倒也算舒心熨帖。
然后便是极轻的脚步声,是薄妫步至床边。
难道是要趁着夜色爬床?
倒也新鲜刺激。
可薄妫也只是又吹熄了两盏灯,徒留床头一根蜡烛燃着照亮,便合衣睡在了下榻之处。
这是真没有要自荐枕席的意思了。
刘子聿心中有些忍不住,终于开口问:“你是太子妃安排的人?”
薄妫立刻起身跪着:“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婢是。”
刘子聿撩起帘子,看见这宫女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挑不出半点错处。
韩氏的阅人眼光毒辣至此,做事做得出挑有时并不一定会是好事,但做任何事能不出任何纰漏,那才是实打实的长处,刘子聿本以为文潞选的人必定是个貌美娇艳之人,否则要如何分去班嫣之宠?可眼前薄妫的容貌平平已叫他有些意外,这般安分守己更叫他搞不清楚太子妃的想法。
或是薄妫的想法。
“太子妃没有告诉你,今夜要如何侍奉本宫吗?”刘子聿将事情挑明。
你分明是太子妃举荐的人,如今却一字不提,究竟是为了什么?
薄妫听后立刻伏地:“太子殿下恕罪,太子妃确实安排了奴婢今夜来侍奉殿下,只是……只是……”
这是她为自己作的最后打算。
侍寝固然已成板上钉钉,可她也不要完全听从太子妃的安排,也不要被用完后就肆意抛弃。她只是想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刘子聿问:“只是什么?”
薄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只是奴婢胆小,不敢以卑贱之身玷污殿下千金之体。”
刘子聿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主子贤惠,心系太子殿下,想着如今自己和班良娣都有了身孕,怕太子殿下缺了可心的人侍奉,才叫奴婢前来。”她顿了顿,缓了个气口,才继续说下去,“主子挑中奴婢,只因觉得奴婢非是那等邀宠媚上之人,奴婢自然要遵循主子吩咐,殿下若无意奴婢,奴婢便安心伺候,不作他想。殿下若有意奴婢,奴婢也尽心尽力,一切只在殿下心意之间。”
太子妃贤惠?简直是明眼人都忍不住笑出声的谎话。
可这宫女后半句话又说得实在好听,即便是奉承话,耳朵也是舒服的。
刘子聿慵懒道:“这么说来,太子妃是体恤我身边没有贴心之人,才送你来伺候我了?那么你为什么又要违抗太子妃的意思呢?”
他问话的语气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慵懒的钩子。
薄妫也想好了应对之策:“殿下明鉴,奴婢怎敢违背太子妃的意思?”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语气也十分可怜:“只是奴婢没有什么见识,虽承了太子妃的恩赏,也被韩嬷嬷教导两月,真正见了殿下后依然害怕,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能真当了太子妃手中用过即弃的刀,却也不能惹了太子妃,太子妃要她分宠,她就必得攀上太子——可如何攀上,便就不是太子妃说了算了。
刘子聿笑问:“本宫这么可怕吗?竟让你害怕至此?”
薄妫摇摇头,声音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羞怯:“殿下并不可怕,是奴婢……不敢冒犯殿下。”
“殿下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应去配世间最好最美的女子,奴婢自知貌若无盐,资质平平,才不敢轻易冒犯殿下。”
她的声音温柔,说的虽是奉承话,但听着却十分诚恳,叫刘子聿十分受用。
谁不爱听这样的好听话呢?会说好听的话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说到对方的心坎里。奉承的话说少了,便是敷衍,说多了,便是刻意。
薄妫的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叫人觉得谄媚,也不叫人怀疑她的用心。
这可是她琢磨了两个月才琢磨出的语气,所幸,两个月的辛苦似乎没有白费。
因为刘子聿的声音已经隐含兴趣:“若本宫今夜没有幸你,明日太子妃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薄妫额头深深抵在地上:“回殿下的话,奴婢会对太子妃请罪,是奴婢资质不佳,未能叫殿下入眼,辜负了太子妃对殿下的一片心意。”
她说完这话时,刘子聿便笑了。
他笑太子妃千挑万选,还是选了一个生出异心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