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妫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有被主子挑中，甚至侍奉太子的机会。
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只有惊惶。
她只是见识少，却不是个傻子，在东宫服役三年，哪里会不知道如今东宫的局势？
太子妃显赫，班良娣受宠，两个主子都有了身孕，正是水火不容的时候，连膳房的下人偶尔也会说些闲话——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竟挑中了她去侍奉太子，个中意思，明眼人都想得到。
薄妫控制不住地发抖，才被韩氏领出去几步，便哭着跪倒在地：“嬷嬷，求您救我！”
韩氏叹息一声。
她如何不知晓薄妫的难处？
此女既无容貌又无家世，想来琴棋书画这等才艺也是一窍不通，又如何与暖春阁和茝若轩的那两位主子相较？
太子妃此时将薄妫推举上去，除了身孕期间荐人分宠，更多不过是为了恶心茝若轩中那位贱婢罢了。
若薄妫只得了一朝临幸便被太子抛诸脑后，只她是太子妃所荐这条，茝若轩的班良娣便会视她为死敌，他日发难，难道太子妃还能浪费心力护住她这颗无用的棋子？
可若薄妫真得了太子欢心，莫说班良娣能不能忍，只怕太子妃心中就先起了芥蒂。
薄妫如今处境如置架上火烤，前后皆是死局。
韩氏虽同情眼前这个宫女，但她到底是太子妃的乳母，自然只能站在太子妃身边，也只能口气冷硬：“太子妃是好意赏你这等恩赐，你这般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擦干眼泪，免得增添晦气！”
薄妫的眼泪不得不止住。
韩氏也帮不了自己，没人能帮自己。她注定是要被人拱手相送，若有用，就多留些时日，若无用，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皇宫中被抛弃的女人下场如何？东宫里被抛弃的女人也只会一样。
薄妫打起了冷战，又强行压抑下去。
见薄妫泪眼，韩氏亦生出几分心软，口气和缓下来。
“你也别觉得自己委屈，普天之下有几个女子能有你这样的福气，得了太子妃的青睐去侍奉太子？只要太子幸了你，你便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奴婢，连我见了你都要叫声主子，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韩氏的话击中薄妫的心。
是啊，只要太子幸了她，即便再不受宠，她也和别人不同了。
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她心头油然而生，蔓延。
她不愿死，她怕死，她想活下去。难道她被父亲变卖入宫，就是为了这样的死路吗？
薄妫擦干眼泪，含泪带笑：“多谢嬷嬷指点，奴婢明白了。”
韩氏神色复杂，提点道：“你是个聪明的，膳房的厨娘都夸过你，太子妃既挑中了你，便是知道你的几分底细，日后你便安心跟我学着规矩，好好为太子妃效力，将来若有什么好处，太子妃必不会亏待了你。”
“是。”薄妫点头，垂首跟随着韩氏去了暖春阁的一处厢房。那里是太子妃专门安排的地方，她要在那里被韩氏教导成太子喜欢的模样，以最好的样子去侍奉太子。
暖春阁的一切设施自然是最好的，薄妫在这里跟着韩氏学习规矩，再不必像从前那样忍着风霜雨雪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
暖春阁多了一个宫女的事，刘子聿并非不知道。
东宫毕竟是太子的地盘，东宫发生的一言一行，太子可以不理，却不能不知。太子妃身边调来一个婢女的事在当日就呈给了太子，只是刘子聿并未多加理会。
太子妃是他十七岁那年，宫宴上由母妃提起，父皇应允的亲事——自然了，太子的终身大事必得是父皇早就想好的，只不过是借母妃的口在宫宴这个契机提出来而已，就像是小两口一见钟情，长辈们仁慈撮合罢了。
他对这个太子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诚然太子妃生得的确美丽，举止也端庄得体，是个优秀的大家闺秀。可刘子聿也不是什么爱慕美色之人。
这桩婚事母妃必定在后面出了不少力，才能叫父皇将王氏女指给了他，太子妃是什么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子妃的背后是平凉王氏。
若太子妃是个贤惠能持家的，刘子聿也并不想如此冷待她，毕竟内宅不宁则易生事，他也不想叫自己落个“宠妾灭妻”的名声，虽无伤大雅，却也实在不怎么好听。
偏偏这位太子妃实在是个妒妇，嫁入东宫不过三月，便生生打杀了一个宫女。
将来入主中宫之人，岂能是这般妒妇行径？在太子妃尚在东宫时，他便要先将太子妃的脾性拧正过来才行。
只是文潞实在愚钝，他们成婚三年，文潞始终不懂太子冷淡她的原因，一心只认为是外头的野路子勾引了太子去，成日在东宫拈酸吃醋，刁难下人，叫宫人苦不堪言。
刘子聿成婚不过三年，内宅人数并不多，娶了太子妃后，封了两个婚前教导房事的宫女为孺子，再便是数月前茝若轩中伺候笔墨被纳为良娣的侍女班嫣。班嫣还算稳妥体贴，太子妃既善妒不能容人，刘子聿便将管家的权利放给了她，没想到才过不久，班嫣便有了身孕，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双喜临门”了。
他已不再指望太子妃来日能多“母仪天下”，废后自然是不可能，但若来日入主中宫，以太子妃的性子，她还是安安心心当个皇后便罢，管理六宫的事交给别人管更好。
这些话自然是只能在心里略微想想的，若说出了口，便是大不敬——毕竟当今圣上可还活着呢。
刘子聿微微眯眼，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强弩之末，前几日母妃召自己入宫叙话，言辞中暗示自己这些时日要格外小心。虚弱的君王远比健壮的君王更为可怕，因为他们比从前更加害怕逐渐成长的皇子，更加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利。
也因为这个，父皇前些日子在前朝提起太子妃有孕之事，许他在太子妃生产前都不必来朝堂议事，尽显天家宽容恩惠。
刘子聿坦然受了，诚恳谢恩。
他何必为一时的得失着急？父皇迟早是要放权的，他并不介意为一个垂死的君王扮演一个无意争权只想孝顺父母的皇子。
更何况被夺了权的也不止他一个，上个月，他的四弟不也被父皇以体恤为由免了盐税事务，在家休沐么？
如今要做的事便是与君王比耐性，偏他是最有耐性，也是最有时间与君王消耗。
刘子聿便暂且做起了逍遥皇子的日子，不必去上朝议事，也不必东奔西走，成日宿在自己的明光阁内宿着，再便是去茝若轩中看望一下班嫣。
自然了，父皇恩准他陪伴太子妃身侧，暖春阁当然也不能冷落。
今日是十五，按礼制，他该去太子妃那里歇息。刘子聿虽对文潞无情，却也不至连初一十五都冷落了她。
天越来越冷了，刘子聿来暖春阁时，正下着大雪，内侍即使替他打着伞，刘子聿的发间依然落了几粒雪子。好在暖春阁中炭火烧得正旺，因文潞有孕，暖春阁的供应较往日又添了一倍之数，样样皆是最好的。
今夜文潞笑意吟吟，少了几分从前跋扈样子：“殿下来了，外头的雪大着呢，殿下快些进来，别让冷风扑了身子。”
刘子聿脱了斗篷，一边的侍女接过斗篷，另几个侍女紧接着奉上茶水伺候刘子聿入座：“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自头先文潞小产，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每月月信总是腹痛连连，其实本不应该有孕的。
文潞低头：“多谢殿下关怀，妾身近日已觉得好些了。”
“这就好，前两日我叫他们送了些阿胶来，你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有孕更要谨慎。”刘子聿说完，低头喝了口茶，随口问，“这茶是？”
文潞温柔一笑：“殿下尝出来了？”
这茶微苦回甘，清鲜雅致，不是太子妃素日爱喝的味道。
刘子聿有些好奇：“这是什么茶？”
太子妃笑：“是碧涧明月茶①。妾身这儿新来了一个宫女，没有旁的本事，煎茶的手艺却是一绝。”
刘子聿又品了一口茶：“确实不错。”
见太子欣赏这茶，文潞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微酸。
这茶本是她自己为讨好太子，托家中去寻的名贵茶种，如今功劳却要拱手他人，焉能叫她不恨？
但她依然还是忍耐了下来，为了顾全大局，她宁可委屈自己做一夜的贤惠妻子。
“今夜雪怕是不会停了，妾身有着身孕，身子不便，不能侍奉殿下，不如叫可心的宫人来伺候，殿下意下如何？”
文潞突然如此贤淑，倒叫刘子聿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文潞的意思。
刘子聿心中隐隐好笑，倒不是刻意讽刺文潞这般做派，只是见惯了文潞争风吃醋的样子，突然看她如此贤良淑德，有些不习惯。
只是太子妃既然要做这大度模样，刘子聿自然也乐于见成。
“那就有劳太子妃了。”他笑着说。
①碧涧明月茶：一种产于峡州（今宜昌、夷陵）的半烘炒条形绿茶。其品质特征是：外形条索紧秀显毫，色泽翠绿油润，内质香高持久，滋味鲜爽回甘，汤色黄绿明亮，叶底嫩绿匀整。该茶受到古今品茶家一致好评，并在明代成为全国最著名的特种茶之一。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