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幻境中的刀冢内。
黑袍男子走向刀冢祭台，沉默地注视匣上流光。
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刀冢中的任何变动，被发现了都会导致幻境破灭。
但这是他最想弥平的遗憾。
哪怕是在幻境中。
他伸出手，隔空抚向了长铮刀。
山洞内传来机关被触动的声音。他深深地看了刀匣最后一眼，低头离开。
*
与此同时。
在魔气与杨悠雁相抗衡时，一道道暗红的气息在她身侧游走。那些尖锐如刀，竟能斩断任何缠绕的魔气。
终于，枭夜现了原型。
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气息，试图用利爪将那气息劈碎时，混沌中传来了温柔的男声，“不熟悉的东西不要乱碰哦，会要命的。”
心魔游走在人类**之中，能潜入任何人的执念和回忆，但不会被人发现。
这么多年来，枭夜第一次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发觉了其他人。
他警惕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闯入我的幻境。”
“哦？您是——”
“我乃魔界八大魔使之一，仅次于三大主座，寻常人可不敢招惹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气缭缭绕绕，说话的男子现了形。
“男子”披上黑袍，罩着兜帽，只留一只手提着巨斧，斧上寒光凛凛，未沾血迹，杀意已毕现。
他周身气场如坚冰，像是要将所有的魔气都冻结，样貌比枭夜还要狰狞。黑袍笼罩的脸上已看不出人形，浑身都被殷红的“血管”缠绕覆盖。
魔族有个不成文的现象。
越厉害的魔，长得越奇形怪状，也越不像人界和妖界能见到的物种。
枭夜身为八大魔使，尚有半分近似于人。面前这位的容貌，则完全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形容。
枭夜脸色骤冷，“你是魔？”
“男子”的话音仍然温柔，“一百年前是呢。”
一百年前。
那时枭夜刚成形不久，未经历三界混战时惊心动魄的波折。
但他知道，魔界主座曾有四位，而非三位。
面前的男子实力不凡，放眼魔族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隐隐明白了是谁，心有不甘地看向刀冢冷笑，“看来我此行是注定失败喽？”
“不到最后，胜败尤未可分。”对方仍谦然道，“只是阁下要想好，这‘胜败’，是真的为了自己，还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枭夜凉凉地咬紧牙，“那你呢，你现在是为谁？”
“你猜？”
枭夜问不出结果，撤去黑气冷笑，“主座大人好手段，背叛魔族，原是另谋高就去了。良禽择木而栖，可你选择了浮木，与自掘坟墓有什么两样？”
“你我之中谁不是浮木呢？还得看水往哪里流，别因一时安稳飘错了方向。”
枭夜知道碰了壁，心有不甘地撤去笼罩在剑门村上空的雾气和幻境，凉道：“我不会罢休的。”
他走后，男子亦化为黑烟，钻入一公子体内。
公子一身白锦，襟袖上有翠竹纹样，月光下隐泛流光。
与那狰狞面目不同的是，他发束玉冠，墨发柔柔地垂在身前，此刻闲散地倚着树，也倚出了翩翩公子的风范。
倘若方才杨悠雁睁开眼，定要大吃一惊——因为这位公子，正是药谷三少爷，沈聆之。
空中传来细碎的锁链声，来人正是梧灵。她的脸微微苍白，眼底有倦意，身上仍被锁链束缚，耳后的灰发却更多了。
沈聆之看着雾气消散的天空，“开始了。”
梧灵道：“也快结束了。”
他见她眼下发黑，精神不振，诧异道：“你竟被削弱了这么多？”
“它束缚不住我。”梧灵倨傲道，“就算戴着镣铐，我照样能荡平神魔。”
“真羡慕你啊，还能像曾经一样骄傲。”沈聆之慨叹道，“还完你们的人情债，我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你要走？”
“既然已经在南墙上撞破了头，为什么还要继续撞呢？”他笑着摇头，“我是个现实的人，还是安安稳稳地当闲云野鹤，悬壶行医吧。”
在他离开前，梧灵道：“把这个给她。”
她抛给沈聆之一块玉，讽道：“我不在乎少爷有什么情致，该找你时绝不会含糊。我一生从未输过，唯独折堕于当年之事。既然我还能回来，一定要查清是谁背叛了我。”
沈聆之笑道：“恭候大驾。”
梧灵钻入刀中不见了。
在杨悠雁苏醒之前，沈聆之换上了药谷三公子惯常的神色，转身离开。
*
幻境撤去时，少年们刚行到“刀冢”的入口处。
刹那之间，周遭的景色变成了剑门村的原野。尹云晖回望一眼，见黑气消散，道：“应该回到现实了。”
于慕清惊叹道：“她竟真的打败了枭夜？那可是八大魔使。”
“噤声。”缪远低道，“前面有动静。”
幻境与现实有差异。此刻他们的面前并不是“刀冢”，而是一大片竹林。他们小心翼翼地行了没多远，缪远摸出暗器往前一掷。
那是一截飞镖，正好将黑袍人的衣襟扎在竹子上。刹那间，于慕清笛声骤响，两位少年应声跃起，将那黑衣宿主围在了正中。
他左臂空空荡荡，已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尹云晖默然片刻，“果然是你？”
岳平世掀开兜帽，望着戴着面具、手扶长刀的少年，神色苍凉。
“果然是你。”
杨悠雁是被于慕清的笛声吵醒的。
她顺着声音行去，三位少年正与岳平世打作一团。
岳平世的功夫并不及三人，可他吸收了枭夜残留的魔气，被砍断的手臂竟异化出了黑色的爪。
见杨悠雁来，他喉中一声低吼，在挡下尹云晖和缪远一刀一剑后，直劈向杨悠雁！
这一招被杨悠雁轻松挡下，但见岳平世眼神通红，她不由得惊异。
她从未见过任何人以如此愤怒的目光看自己，自认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乍然见了这一双饱含怒意的眼睛，心中不免茫然。
“你就这么厌恶我？还是厌恶刀庄？”她问，“为什么，是因为师父砍了你的胳膊吗？”
“不，我不是讨厌刀庄。我是太在意它了。”
岳平世将气力一转，扫开身后围攻的缪、尹二人，又挡下了杨悠雁挥刀一击。鏖战这么久，他已有些吃力，眼中被苍凉的雾气笼罩。
“刀庄......是我的恩人，是我一生愿意效忠的地方。我以为刀庄弟子真的都会尊敬前辈的刀，哪怕那是妖刀，哪怕是可能会引起天下祸乱的刀，可是......”
他喃喃着，攥紧了如今沾满了鲜血，却时隔二十年、未曾出鞘的云纹横刀。
*
二十年前，天问堂主当众占卜，占出大凶之卦象。
不久后，各大宗门齐上剑门山，希望唐复能交出当年的长铮刀。
前人的刀是刀庄的命根，宁肯粉身碎骨，也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可唐复交了。
为了一己之私，任由旁人毁灭这柄刀。
那时岳平世还有一腔热血，闻讯夜奔刀冢，双目赤红，要与唐复死战。
“即便它是妖刀又如何！今日卖了妖刀，明日就卖其他的刀，这样下去，刀宗何以称之为刀宗！”
“刀宗的人，一辈子以刀为骨，头可断，血可流，也要护住这刀上侠名——这些你都忘了吗！”
刀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的开山掌门，曾在悟道后传下一句话：人是注定会死的。人死后，尸骨会毁灭，会变成一抔黄土，但是他们的精神可以传下来，可以随着手中的刀，在千百次锻造之后历久弥新。
刀宗弟子入世，为的不是自己，是手中的刀。他们的名姓与刀的名姓紧密相连，身在刀在，身毁刀传，只要刀的名姓尚在，这刀锋上的侠义，就永远不会灭绝。
这一信仰连带着刀冢，支撑了云唐刀宗数百年。
然而那日，回复岳平世的，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小五，我累了。”
他累了。
云唐刀宗已经苟延残喘了很久，从千夫一指的“妖魔宗派”，到默默无闻地隐蔽于剑门村一隅，终于，天下人都忘了这个名字，唯独在提及妖魔时会想到它。
人们忘了那些曾让江湖心旌荡漾的刀，只会说：当年有个背叛人界的大宗派，叫云唐刀宗，现在已经绝迹了。
你们看吧，和妖魔为伍都不会有好下场。
即便云唐刀宗改了名姓，收了不少徒弟，但在得知刀宗的历史之后，拜入山门的弟子走的走、逃的逃，恨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刀宗苦苦守护的“侠”字已经没了。
那些弟子的眼里，没有刀骨，没有侠义。他们只有渴望问鼎“少侠榜”、企图扬名四海的心，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人上人，获得名利，获得尊敬，仿佛这才是唯一证道的办法。
大千世界浮浮沉沉，可真正静下心来传承刀术的，真正献身于“侠”字的，却连名姓都留不下来。
至此，一腔热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在刀冢的坚守，守的又是什么？
“我只想以刀庄弟子的身份，陪刀庄走完最后一程。至于我的妻儿，他们没有理由因我在这地方受苦。”唐复用决绝的语气道，“如果你们需要，那些金银，我可以分给你们。”
回复他的是岳平世狠狠一“呸”。
刀庄最看不起一种人，卖刀的人。
这无异于像狗一样跪下，伸着手祈求打赏。
“好......你与我打最后一场，要是你赢了，我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要是你输了，就把少庄主让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可惜岳平世败了。
他太过愤怒，愤怒使他破绽百出。即便被唐复卸去一只胳膊，险险取了性命，他仍要拼死讨一个公道。若非四师姐及时赶到，将他送去医治，他怕是真的会因此而死。
四师姐就是岳小云的娘亲，岳平世的妻子。
她得知了唐复卖刀的讯息，安慰离开岳平世道：“唐师兄是云唐刀宗的嫡传，他的秉性你也知道，断没有为自己卖刀的道理。也许有我们不清楚的隐情。”
起初，岳平世也不相信唐复卖刀。唐师兄是他们一辈中最厉害的人，也曾是最虔诚于刀宗的人，怎么可能卖刀呢？此后的三年，他虽然离开了刀庄，却并没有离开剑门村。
他花了三年时间质疑，直到他看见空荡荡的刀匣，看见唐复的亲朋一个接一个受到诅咒，一个接一个死去。
在唐复收杨悠雁为徒后不久，四师姐因去魔窟除魔，不幸葬身于谷中。
岳平世原本接受了妻子的死。
直到不久前，心魔枭夜飘然而至，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唐复是故意的？是他劝你的妻子除魔，也是他借口阿雁生病没去救她——到了这一步，你仍然要任凭他摆布吗？”
论文被拒稿了，狠狠发文来缓解情绪！
这章铺一下宏观背景，人有点多，人名和谜语人的话随便看看，如果实在看不懂关注阿雁就好。
第8章 第八章 剑门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