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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剑门引(七)

幻境成型,时间倒转,回到了缪远忘不了的那天。

那一天,心魔降临,魔物大肆屠戮着鄞州百姓。由于魔气封住了整个小城,派往仙门的信根本送不出去,鄞州变成了人间孤岛、世间地狱。

缪府位于鄞州正中,内有假山和清泉,本是城中最气派的地方。几人赶去时,院内已满是血迹,门楣上“缪府”的牌匾砸碎在地,府中传来瘆人的大笑,“怎么,缪家主给魔物剔骨时可是毫不留情,如今是敢做不敢当?”

正堂外,一披着黑羽的身影踩着缪家主半白的头,笑声贯彻天穹。

这魔物身形比人稍高,右脸容貌俊朗,左半边脸像被火烧过,变得血肉模糊。他披着鸦羽般的大氅,半边胳膊焦红扭曲,身后缠绕黑气,正邪邪地笑着:“把魔骨放出来,大人我还能留你们性命。”

鄞州缪家,凭处置魔骨闻名天下。

人界憎恨妖魔。但憎恨与恐惧,并不是让他们捕杀妖魔的唯一原因。

百年之前,有人发觉,妖魔的骨头中含有无穷的力量。如果处置得当,没准能成为锻造兵刃的燃料。

缪家便乘此时机,一举闻名。

他们找出了处置魔骨的办法,以魔骨为燃料的兵刃,数十年不折;用以炼丹炼器,有更大的概率锻造出稀世珍宝。甚至,隐匿于漠北的八宗之偃门,凭缪家魔骨为驱动,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型机甲。若魔骨充足,这等机甲甚至可以批量制造,成为抵抗妖魔的有力之器。

然而,人间事哪有这么简单。

缪家凭剔骨之术暴富,数十年都以“鄞州第一大家”的身份著称。有一年,鄞州闹了饥荒,饿死百姓数万。缪家散粮相助,然而人多粮少,能吃上饱饭的也仅是一小部分。

在难民遍野的郊外,一黑衣男子告诉他们,他有让他们吃饱饭的方法。

只要他们肯在鄞州城中散播消息,说缪家还有余粮。

说缪家人斥重金为家主庆生,说缪家早准备逃离鄞州,船都备好了。他们一走,鄞州就是个人吃人的地狱。

......

为了吃上那一口饭,人们答应了。

一传十,十传百,未经证实的流言就这么统治了整个鄞州。百姓怨声载道,不满的情绪如瘟疫般蔓延,最终,招来了寄宿在人们身上的心魔。

待到时机成熟,心魔以巨阵封锁整个鄞州,大肆吸食着百姓和修道弟子们的生命。那是连八宗弟子都未曾见过的魔物,巨翅一掠,便能夺走四五人性命;戾气重的人甚至会被魔气燃起的火焰焚化,异变为魔。

他们找到了缪家主,逼迫他放出关押的魔骨,换全城百姓存活。

缪家主义正言辞道:“你休想。”

“休想?看来缪家主是觉得,全城百姓的性命都不如缪家钱财重要?”

枭夜轻飘飘勾起他的衣服,又一扬手,将人狠狠掼在地下。

他因人们的悲嚎而沉醉,笑道:“那就继续杀戮吧!愤怒,嫉妒,悔恨......他们的怨念越强,我们的力量就越强。缪家主,你好好看看,看看鄞州城是怎么毁在你自己手上的,看看魔族到底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食人的恶鬼!”

几人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魔物踩着缪家主的脑袋,四下乱成一团。

缪远瞳孔发颤,双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一片嘈杂中,杨悠雁听他一直念叨着两个字。

“不要......”

于慕清的笛声未绝,试图挽回他的神智,但区区笛声怎么挽回这经年累月的痛苦和悔恨?

缪远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熟悉的人死在面前。在听到清心咒时,他晃了神,忽地想起:他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他有了力量,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什么?

是不是只要他出手,这一切,他当年的错误......就可以避免了?

念头涌现的一刹那,缪远如疯了一般跑向缪家后院。

然而已经晚了。

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年幼的缪远撞开后院的门,抹着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向那高高的锻造炉。

炉中是翻滚的魔骨,只要他灭掉炉中之火,魔骨不消片刻就会复原。

小缪远抽泣着,搬来了一桶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水,“不要杀人了,求求你们不要杀人了!”

他只有四岁,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他只知道,只要浇灭了面前的炉子,大家就能活下去。

他的朋友都死了。

他的家人都快死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要死掉多少人。

缪远赶到时,年幼的自己正站在椅子上,吃力地提起水桶。

他双唇翕动,“住手......”

过往的后果一幕幕翻涌在眼前,他喉中低鸣几声,如一只绝境中挣扎的野兽,痛呼道:“住手——!”

小缪远将水倒进了方炉中。

火苗爆燃,随后熄灭。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炉中传来爆裂声。未经转化的魔骨轰然爆开,黑气霎时溢满了房间,大错已经铸成。

那些魔骨没有被销毁。它们吸收了枭夜的魔气,砍断了束缚的锁链,幻化出原型,张牙舞爪地飞扑向城中百姓。

魔物没有信守诺言。

放出魔骨,相信魔物,就是......增长恶魔的气焰,把这摇摇欲坠的鄞州城推向深渊。

再次看到这一切的缪远,身形如僵化了一般。

慢慢地,他抬起头,看向了天幕中漆黑的雨。

大雨扑不灭火,阻止不了这场残杀。

也就在这天之后,一个念头深深植入他脑中:妖魔是不可信的。他们会利用人们的善良,邪恶,嫉妒,无差别地屠杀所有人。

他恨所有的妖魔。

他恨自己轻信了他们,他恨自己无法解救这一切......

他恨所有人!

地面传来震动。

黑雨变了形状,缭缭绕绕地朝缪远飞去,如蛛网一般将他缠住。

“如果我再强大一点......”缪远眼神涣散,无知无觉地喃喃着,“我就能杀了他们,就不会犯下大错,杀了......这些妖魔......”

他缓缓转头,瞳孔空洞地盯住几人。

他已经认不出他们,整个人像被裹紧了蜘蛛的茧里,容貌变了形,话语中只听得“杀”这个字。

最终他咬紧牙,将身旁的黑气凝成利刃,铮地劈向他们!

缪远实力本不弱,在黑气的加持下,竟连于慕清和尹云晖联手对付都有些吃力。

于慕清的笛声陡然升调,用高亢的乐声来穿破迷障,唤醒他神智。尹云晖架住他早已变形的长剑,抬起头,看见他背后如傀儡线一般缭缭绕绕的黑气。

这一闪神的功夫,缪远的手竟被凝成了巨爪,险将于慕清的笛子劈断。她赶忙收手,人却被逼退数步。这掌风带有极强的力道,撇开于慕清后,又向尹云晖一挥,摔在了顶梁柱上。两人调息时,忽听“蹬蹬”几声,一道轻快的身影飞跑而来,往墙壁上借力一蹬,扬起横刀当空劈下!

少女身轻如燕,一手高高扬着刀,另一手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锁链,紧紧地盯着异变的缪远。

风吹散开她长及锁骨的短发,她看向这超乎寻常的对手时,双瞳隐隐发红。

长刀落下时,魔物早已挥起一手阻挡,另一手正要砍向少女脖颈,她却一转方向,牵着那铁链从魔物□□钻过,极为迅捷地躲开这一击。只见她左突右闪几回,抓起铁链往后一拽,将魔物捆粽子一般拉扯在地。

于慕清没见过这么利索而诡谲的刀法,愣神的功夫,尹云晖提刀几步跳到高处,朝缪远背后的黑气劈下。

在他看来,缪远的异变是受这黑气的影响,只要斩断黑气,他就能恢复正常。

可刀光亮起的前一刻,于慕清心口忽然一跳,一句“等等”还没出口,少年的刀倏地落下。

黑气如头发丝一般应声而断。

静寂几秒之后,却转了方向——直直飞向尹云晖!

尹云晖吐出不知何时衔在嘴里的草根,提着刀四下躲闪。但那黑气太过诡异,三下五除二便将他缠住。

他却如掉进蛇窟一般,浑身都被黏腻冰凉的黑气缠住,挣扎了没多久,耳旁刀风响起,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原来是杨悠雁重复了他的举动,将他从黑气中捞了出来。

少女回头道:“别管我,去找宿主!”

说完她提起刀主动跳入黑气中。

“你......”他惊得正要把人抓出来,周围景色骤换,现出了曾经的剑门村。

那是个晴天,少女坐在桃花树下,看阿云编着鱼篓,指指点点道:“这里编错了,后面就都错了。小糖瓜会编鱼篓,要不我们找他?”

“可小唐哥天天练刀,会答应吗?”

“他敢不答应?不答应就不请他喝酒了。”

她站起身,拍拍落了满胳膊的桃花瓣,往后一瞥,赶忙道:“不好,你爹来了,你快去应付他。”

与缪远的心境相比,这情境安宁得乏善可陈。

于慕清诧异道:“我见杨姑娘开朗乐观,没想到连她的心魔都如此随和。”

“不。”

尹云晖掐着缪远的人中,见他猛咳了几声,才挪开目光站起。

这不是她的心魔。她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人。

她喜欢胡闹,但面对妖魔时从不做没准备的事,更不会盲目地往局里面跳。

“她在试图控制心魔。”当发现那株桃树出现幻影时,尹云晖警惕地握住刀,“心魔能感知到所有人的怨念,但不代表入局中的只有我们四人。如果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其他人的执念就会暴露。你们看——”

他朝不远处的人扬了扬下巴,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白衣屠夫上。

“岳小云的父亲,明明是断臂。他断臂时,杨悠雁还没有到剑门村,不可能会记错,更不可能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但他正好端端地提着竹篓,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尹云晖低声道,“我原本还在想,枭夜并不简单,为何我们没有察觉到魔气?果然是有人成了魔物的宿主。”

妖魔易被发现,但若能找到人作为“宿主”,就能隐藏妖气和魔气。这些“宿主”很难用探魔针寻找,不少人也是为了金银甘当宿主。但,若宿主被寄宿的时间太长,就会被异化为妖物或魔物;若妖魔还有其他企图,指使宿主感染旁人,那就更糟了。

一旁咳嗽的缪远也恢复了神智。他吐出已结成蛛丝形状的残留魔气,指向了幻境中的刀冢,“先去那边看看。”

他知道是尹云晖救了自己,扭过头对他道:“那里有魔物的气息。”

尹云晖也难得没抬杠,“当真?”

“我不会认错。”他咬紧牙,泛红的眼中透着愤恨,“从他们将缪家灭门的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家伙的气息。我发誓过,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