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这天不需要应付任何亲戚。谢晞准备带着薛泉在小县城里随处乱逛。她们睡到中午才起床，腻腻乎乎好一阵子，才终于出门。
薛泉说，他想知道谢晞在这里生活的样子，她们不是游客，只是回来的人。谢晞就带着他到了当地的商场，解释说，她以前过年一般初一上午去拜年，之后和放假没什么区别，基本上就是在家休息、在外吃喝。
不大的商场，设施基本完整，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薛泉和谢晞并肩牵手走在人群中。
他随意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不少亲密依偎的情侣和由恩爱的父母、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组成的一家三口。她们两个融合在人群中，有着和大家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薛泉好像在瞬间看到了她们的过去和未来，不禁将谢晞的手攥得更紧。
谢晞侧过脸，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薛泉回过神，笑着回答她，“我只是在想，感觉和你一起走路，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感到很快乐。要是能永远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这样啊。”谢晞回过脸，眼睛自然地看着前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薛泉被不期而至的惊喜砸晕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真的吗？”
“当然，我不骗你。”谢晞又侧过脸，微微笑。
薛泉此时此刻只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那样的甜蜜而美好，脚下干净得映射着地面上的世界的瓷砖地板，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耳边四面八方传来的喧嚣，和在他身边的人。明明没有吃糖，他却觉得嘴里莫名地品出了甜甜的滋味。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不可能，关于谢晞的事情他从不记错——这应该是谢晞第一次给出这么明确的愿望和承诺。永远。她说永远。薛泉说了一万句永远，说了一万次未来，都抵不过谢晞的一句认同。谢晞向来吝啬承诺，她或许可能坦坦荡荡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和想法，却鲜少在永远和未来的话题上给出确凿的答案。她一直给自己留有余地。
但这么久了，薛泉想，她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谢晞也一定习惯了他在身边。
“我们去买东西吧，去逛超市，去买衣服。嗯，我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还在家里呢，我们回去再拆。”薛泉语速明显地快于平时，“我现在好想去看看十年前你逛过的地方，立刻马上。”
“别急。”谢晞失笑，拽住了想要往前冲的薛泉，“我几乎没有在这里买过衣服。这里除了买衣服的，只有买吃食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吃的。”谢晞话音刚落，薛泉就又提出自己的想法。
谢晞说：“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些连锁店。这里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建好的。我除了周末和假期，也不会来这里。来了也不过是当做透透气。”她捏了捏薛泉的手，“我们今天来，也只是逛逛。”
“都听你的。但是，”薛泉笑着说，“我去买点冰淇淋。我们一边吃一边逛。”薛泉先点，然后是谢晞。她点完后把手机还给薛泉。薛泉轻轻环住她的手腕，拒绝接过手机，“先让我猜猜看你点的是什么。”
谢晞笑着低声说了句：“随你。”
薛泉喜欢她这种笑——她眼睛里透露出亲昵而纵容的笑意，好像在说，明明我们都知道你最最了解我，还要玩这种竞猜游戏。
毫无意外，薛泉猜对了。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呢？”谢晞问他。
薛泉抿着唇、偷偷地笑，眼神晶亮亮地凝在谢晞身上，在谢晞张开嘴、即将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倏然倾身过去，嘴唇轻轻地擦过谢晞的脸。
“就这样吗？”谢晞问。
薛泉笑着点点头，脸有些红，“就这样。就这样。这样就够了。”
谢晞正要说什么，眼神却落在了薛泉的身边。薛泉顺着她的目光，侧过头看去。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穿着白色羽绒服。
那人主动跟她们打招呼：“谢晞，好久没见到你了。”
谢晞笑着说：“工作了。”她转过头看了薛泉一眼，对那女人介绍道：“这是薛泉。”又对薛泉说：“这是蒋葳，我高中同桌。”
“是嘛。”蒋葳朝着谢晞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把亲密的男性友人带回家。”等对上薛泉期待的眼神，她又闭口不言，换了话题，“手机上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今年算是我们高中毕业十周年，我听班长那边说想要趁这个春节假期，同学们一起聚一聚，要统筹一下大家的时间。你一定要来，也可以带着朋友一起来。”
谢晞正要说话——薛泉不用想就知道，她要拒绝——被蒋葳打断了，“我都特意向班长提议地点定在崇州了，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们班的确挺多同学都在那里工作的。所以……”
谢晞最后说：“你们安排时间。到时候再说。”
蒋葳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到时候再联系。还有，通过一下班长的好友请求，他说你晾了他好多天了。自从你换了号码，班上同学想要联系你就变得很难了。”
谢晞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玩。”蒋葳跟她们告别。
薛泉随即跟谢晞说，“到时候我也去。”
谢晞说：“会很无聊的，我不太想去。”
薛泉心痒痒。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和谢晞的过去建立联系的机会。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了解谢晞的高中时代，可以认识谢晞高中相处的那些人，可以大大方方地牵着她的手、对她的同学朋友说他是她的男友。
但他不想强迫谢晞。他知道谢晞不喜欢被人用私人意志而逼迫，他不愿意谢晞在这样可以自己决定的事情上还被绑架。于是他嘴里黏黏糊糊地说着：“那我们就不去，同学聚会有什么好去的，不想喝酒，不想和一堆人闷在一个空间里……”从谢晞的生活习惯出发，他可以这样不停顿地列出几十条理由、几十个不愿意不想要。
谢晞打断了他。她摸了摸他耳朵边微卷的头发，“去吧。一顿饭的时间而已。我高中还是有一些朋友的。你们可以见见，如果你想的话。”
薛泉有点想维持矜持，装了一秒装不下去了。他搂住谢晞的肩膀，头凑到她的颈窝里，又忍不住轻轻地吻了吻。
“我马上要恃宠而骄了。”他说，用嗔怪的、嚣张的、又有点恶狠狠的语气提醒她，“你要小心点。”
谢晞说：“随你。”
她们吃完冰淇淋后就离开了这里，去了一条当地的老街。
去之前谢晞说这是一条运河边上的巷子，两边都是很老的房子，也就过年这几天会很热闹，聚集了很多摊贩，尽管买的东西高度同质化，但是人总还是愿意去凑个热闹的。那边很难停车，她们便从酒店走过去。十五分钟左右的步程。
路上谢晞跟他描述。
说这里都是很老很老的房子，老到附近建了一个古建筑景点，一直蔓延到这条巷子的南边。从修缮过的古今混搭风建筑起始，巷子两旁都是些过年才能见到的摊贩，买的东西无非是当地的小吃和网红的零食。人潮汹涌，嘈杂喧嚷。巷子的北面是更旧得没有被改造成商铺和景点的巷子，有不少卖鱼卖虾的小摊。再北面是什么样子，谢晞说她不知道。
这条巷子和运河近乎平行，就在运河河道一旁，只隔了一条柏油路。浑浊的河流，灰绿的树木，深黑的地面，巷子两边是如出一辙的房子，浅灰色砖石忸怩地累出旧日的模样。
一如薛泉对于这座城市的整体印象：灰蒙蒙的，好像是文明与繁华的大雁向南泅渡时后掠过天空留下的尾迹。它没有可以强调的繁荣与富裕，也没有可以推送的风景与神采，就只能抓住史书上的次等事件中的一个词、一句话来为自己编织可以炫耀的长衫，却不知道装饰自己的长衫也会变成囚禁自己的牢笼。
其实它也拥有琳琅的街道和拥挤的人潮，仿西式的建筑和人工绿化带，或许只是有点无聊。薛泉想，这座城市没有除了人以外的东西，由人构建起与外界的桥梁，在这种弥漫的裹挟下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东西。
事实上薛泉见到的和谢晞描述得没有什么区别，尽管她上一次来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她们牵着手，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好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薛泉知道这些东西都再庸俗平常不过。只有春节假期才有时间出来玩的人们，到处可见的所谓网红小吃，蹦蹦跳跳四处乱跑的小孩，和面带急色看顾着的父母。但在谢晞身边，一切都变得庸俗到幸福。
他一直让谢晞再多说点和她从前相关的话。听到谢晞关于过去的表述，薛泉会感觉自己参与着她的过去。
谢晞也顺着他，说以前春节，她妈妈喜欢把她带到这里玩，沿着巷子、顺着人潮慢慢地向前走，走到尽头又折返，再走一次。她们什么也不会买，人太多要排队，对那些快泛滥成灾的东西也没有兴趣。好像春节就是要凑热闹的，有些时间就是要虚掷的。把自己的时间划分得严丝合缝会很累。一般逛完这里，她们会走到运河心的一间寺庙里去，妈妈会去烧香，说要保佑她一切顺利，而她会在寺庙里闲逛。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随着年纪增长，时间大多被学习填占，后来母亲患病，还有疫情。至于上大学后，她很少回来。如果不是和薛泉提起，谢晞不会特意去回顾这些事情。
薛泉很认真地听着，问她：“那我们要不要现在去那间寺庙看看？”
谢晞一愣，她好像没有想到薛泉会这么说。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委婉地拒绝：“现在有些晚了，我们也没有习惯这样做。”
“我记得昨天你爸爸说，今天会来拜佛。”薛泉想起昨天的事情。他暗暗思忖：他曾经听谢晞说过，她父母是在她初中时候离婚的，大概在此之前，一家三口会在春节的时候一起去佛寺，之后就是她和妈妈两个人，再之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谢晞低低地应了一声，“她们信佛。”
“我们明天去吧。我想去看看。”薛泉说，“来之前我做了一点攻略，运河水道中央的平阿寺，我很想去看看。恰好明天也没有什么事，我们早上去过，下午就可以往回开了。”
这个说法没有问题，谢晞却没有立刻答应。她的声音不大，淹没在背景的喧哗里。薛泉没有听清楚，但能从她的脸色看出她的不愿意。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薛泉想，物是人非，一座寺庙可能承载了谢晞很多很多回忆和情感，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寄托对新年的展望，少年时和母亲一起分享对未来的期待，家庭破裂的无措，母亲逝世的哀恸，光阴荏苒的恍惚。直面如此复杂的情绪，是需要勇气的。
薛泉从来都不想成为那个违逆谢晞情绪的人。他想要让谢晞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自在的。
可他不愿意谢晞对他关闭。他爱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谢晞的最为光鲜亮丽的一面，而是她的全部。他可以膜拜着她，仰望她的冷静、浩瀚、巍峨，也可以包裹住她，爱惜她的脆弱、易碎、敏感。
“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不需要很完美的。”薛泉知道自己的声音有点小，近乎是睡梦时的呓语，“你跟我说过的，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是一种体验。人生是为了体验。”
谢晞的目光从前方移到薛泉脸上，短短一瞬，又看向前方拥挤的人群。她说：“我们先回去吧。”
薛泉哑然，随后点点头，跟着谢晞走回酒店。
谢晞的话比来时要少了很多。基本上都是薛泉在说话，说自己曾经逛过的市集和度过的节日，说以后要跟谢晞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不同的风景。谢晞偶然颔首，说些应和的话。
晚上两人在酒店吃完饭，回房间的路上，在等电梯的时候，谢晞倏然对薛泉说，明天早上去平阿寺吧。
薛泉对谢晞笑了笑，说好。他没有问谢晞这么说的理由。他应该感到幸运的，因为这是谢晞允许他走近一点点的信号。可薛泉的心一点点揪起来。至于是为什么，他说不清。
他脑子里在须臾间闪过太多太多的画面：第一次见面时谢晞雪白的衣角，家里书房窗边开得丰腴的粉红绣球，夜晚濡湿的昏黄灯光，她们某一次饭后散步路边的翠绿草地……他想要确确实实地抓住什么，把它深深地留在自己的意识里，作为某种铁证，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