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的书架很大,几乎是占着一半多的墙面。
书架的中间两排,摆满她学画以来的所有教材,名家的画册和传记,以及国内外新锐艺术家的一些小众绘本等。
而上面一层放的,则是这么多年来,楚门自己的练习作品,包括素描,水彩,以及好几册已经被画满的速写本。
每一本速写本的封面上,都注着年份,它们按照年份时间,井然地被楚门整理排列。
再旁边,则是几本完全没有使用过的速写本。楚门抽了其中一本,走到书桌前。
拆掉速写本的塑封,她打开第一页,刚拿起桌上的铅笔和橡皮,想到什么,又重新起身。
楚门走到房间门口,右手落在门锁上,捏住锁头,极其轻微地旋动,但锁舌还是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楚门闭上眼,转瞬睁开,希望门外的陈煦没有注意到。
确定屋外没有什么动静后,楚门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陈煦是很注重孩子**和空间的那种家长,即便门开着,每次进楚门房间之前,她都会敲门。
所以,在此之前,楚门从来没有落锁的习惯。
此刻,坐在客厅的陈煦,听到那声响动,不由扭过头。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楚门坐回书桌前,揿亮台灯。顷刻间,薄薄的灯光无声落在桌面,好似一片皎洁月光。
小姑娘坐在月光中,握着铅笔,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在速写本上起笔勾画。
随着手腕转动,细锐的笔端与纸面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那细微到不被捕捉的声音,如同呢喃一个巨大的秘密,又像是一场仲夏的夜雨,骤然落在纸上。
没一会,楚门抬腕收笔。
书写本上,寥寥几笔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人跪在地上的背影。
——是楚门记忆中,陈之屿救人的场景。
她在那页速写纸角落,注上了几个小字:
7.3 ,夏,浦城机场。
合上速写本后,楚门又在封面的右下角写了“2019”。可转瞬,又被她拿橡皮擦掉。
思索片刻,最终,那一处。
女孩灵动的笔迹,落下的是两个英文单词——
My island
我的岛屿。
-
翌日,陈之屿在自己卧室收拾昨天带回来的行李。
周惠淑看到后,试探说要帮忙,被陈之屿直接拒绝了。
周惠淑知道儿子还在因为昨晚自己的话生气,嘟囔着骂了一句,胳膊肘往外拐。
见陈之屿仍旧不理睬,她提着包,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家,意思眼不见为净。
陈之屿听到门关的动静,无奈摇头。
到了晚上,家里的阿姨做好饭,一家三口彼此无话,桌上只有碗筷相触和食物被咀嚼的声响。
阿姨察觉,自觉躲去了厨房。
不到半小时,陈永霖起身,“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他抽了一张纸擦了擦嘴,随后,收拾起自己的碗筷就要往厨房去。
陈之屿出声叫住他,陈永霖重新坐了下来。
陈之屿也将筷子搁在碗沿,简单几句便交代了自己打算去吴城第一人民医院上班的事情。
陈永霖倒是没有特别的意外,只问了一句,“跟在阿煦手下?”
陈之屿嗯了一声。
周惠淑整张脸唰地黑下来。
眼看风雨欲来,陈之屿偏过目光对着她,先将一军。
“我工作的事情,我自己决定,而且已经决定好了。妈,多余的话你不用说,以免弄得我们两个各自又不高兴。”
周惠淑硬生生憋下一口气,但手里动作究竟没有忍住。
白瓷的碗被她一掷,在大理石的餐桌上,清脆的一声,动静不小。
她没有立即开口,像是极力按耐下自己的情绪。
顺直了气,才抬头瞪着陈之屿。
“好,你工作这事情我不管。但另一件事情,你必须得听我的。”
“什么事情?”
“相亲的事情。”
听到相亲两个字,陈之屿便皱起了眉心。
医学博士最后两年,周惠淑每次打电话给他,总是旁敲侧击他是否恋爱的事情。
最开始,陈之屿还会耐心几句,解释说自己的学业忙碌,没有多余的精力维系其他男女关系。
到后来,周惠淑变本加厉,二话不说直接在微信上发女孩的照片给他。
对方身份不外乎是周惠淑某某朋友的女儿或侄女,又或者是某个闻所未闻的亲戚家的某某同事之类的。
陈之屿不胜其扰,最后索性直接把周惠淑的微信拉入黑名单。
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周惠淑打来电话再三保证,他才把其微信拉回好友列表。
没有想到,今年回来才第二天,周惠淑又卷土重来。
周惠淑对儿子不耐的神色视若无睹,继续喋喋不休。
“昨天晚上你大伯的寿宴上,有亲戚想给你说媒。对方女孩子的条件我也打听了,是在吴城中学教化学的,今年年纪也和你差不多,个子......”
不等周惠淑说完,陈之屿冷冷打断。
“我没有兴趣。”
周惠淑的脸色很不好看了,声音尖锐。
“什么叫没有兴趣?人都还没有见,你就知道你没有兴趣了?”
“知道。”
“前几年你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我也就算了,今年你自己还不好好想想,都什么年纪了?还以为自己18岁呢?是28岁了!不小了!再拖下去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等我有兴趣的时候。”
“呵。”周惠淑尖酸冷笑,“等你有兴趣?等到我和你外公进棺材吗?”
周惠淑这臭毛病,一急起来就口不择言。
后知后觉这话是在咒她自己和老爹,又“呸呸呸”啐了好几下。
见陈之屿起身,周惠淑最后斩钉截铁。
“那个女孩子我答应下来了,你必须要去见一面。”
“要见你见。”
陈之屿只留下四个字,便扬长而去。
周惠淑被气的七窍冒烟,就差当场昏厥。
-
和之前的每一个暑假一样,接下去的一周,楚门每天提着自己的画包,搭五站地铁,到杜老师的画室报道。
然后在画架前,听着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度过三个小时。
今天的水彩课上,顾容音借着调色的间隙,突然朝楚门的方向探过身。
“桃桃,你那个挂件找到了吗?”
楚门摇头。
顾容音安慰了她几句,其他闲话被杜老师的一记眼刀逼了回去。
等到下课,10分钟的休息时间。其他几个男孩溜烟似的跑出来四合院的石榴树下。
楚门却久久站在画架前。
顾容音以为她是对底稿不满意,走近一瞧,楚门原在发呆,不知道想什么,唇角上扬。
顾容音放轻脚步,站在好友身后。
仅仅半步的距离,楚门都没有察觉。
直到顾容音失去耐心,压着声音,鬼祟一句,“桃桃?”
楚门吓一跳,侧过身。
“桃桃,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我感觉自从那天我们游了泳,你心情好像就特别好。”
楚门手里正捏着一块可塑橡皮,假意抬手要去擦改画纸,可画纸上没有任何多余线条。
她只得将手悬在空中,随后咬唇,淡淡的口吻,“没有吧......”
“绝对有啊!”顾容音口吻笃定,朝好友眯起眼,“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你不要瞒着我啊!”
“真的没有。”
楚门偏过头,躲开好友的八卦的目光。
顾容音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上课的铃响,她只得作罢。
而楚门手里那块可塑橡皮,任被她无意识的搓捏,由长方形变成了圆锥形。
圆润的底,锋锐的尖,像一座栖息在她掌心的岛屿。
联想到这个意象,她又一次,笑弯了眼角。
-
因为这天是吴城中考成绩的放榜日,为了方便他们回家查询中考成绩,下午的油画课被压缩了时间。
楚门和顾容音匆匆收了画架,提着自己的画包出了画室。
离画室最近的地铁站,约莫800米。但傍晚日头未落,两个女孩子没几步,便已经满脸汗渍。
顾容音嘟囔了几句鬼天气,两人身后响起一声喇叭。
楚门眉心拧成一座山,扭头却看到是母亲陈煦的车。
她迷惑半瞬,这个时间点妈妈应该在医院。
正想着,车窗落下,陈之屿从驾驶座露出半张脸。
楚门这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出门时,陈煦说过,陈之屿今天要帮她彻底处理车子活塞销的问题。
陈之屿在后视镜里,看到女孩子的身影,将车子继续往前滑行半米。
这会,副驾驶座的车门,正正好好停在楚门手边。
“小毛桃,上车。”
楚门的影子被拉的老长,眯了眯眼睛,语调也不由地轻快,像是夕阳为其镀上一层光泽。
“你把后备箱打开,我和我朋友把画包放在里面。”
随后,她回头对身后的顾容音说,“阿音,你坐后面吧。”
在此之前,顾容音从来没有见过陈之屿。
从陈之屿的长相推测,很自然将其默认为楚门的堂哥或表哥这一辈。
她低声问了一句,“你哥吗?”
楚门犹豫刹那,含糊低声,“不是。”又怕好友继续追问,她提着包,先一步走向车尾。
陈之屿已经下了车,站在后备箱,一手扶在车尾,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楚门手里那个黑色的画包。
“这包怎么这么重?画画需要带这么多东西?”
“今天上的水彩,要用到成套的颜料,不同型号的画笔,还有水桶,调色板,所以今天画包才重。平时如果上素描课就铅笔橡皮,就很轻的。”
陈之屿点点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随后,三人上车。
楚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询问他修车的事情。
陈之屿说自己没有去4s店,而是把车开去了他朋友开的店里,还和好久没见的朋友一起在店里吃了午饭。
“你朋友请你吃了什么?”楚门问他。
“肯德基。”
“好随便哦。”楚门揶揄,陈之屿也跟着笑起来。
之后,楚门又问他怎么知道画室地址。
陈之屿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你妈告诉我的呗。”
楚门哦一声。
之后,两人继续闲聊,基本上都是楚门在主导话题。
聊天内容很不连贯,楚门一会先是说起画室里的趣事,一会转到自己最近在看的医疗背景的国产电视剧。
陈之屿也听过那部电视剧,听小姑娘绘声绘色转述了其中一集的情节后。
他撇撇嘴,说其中医学相关的内容过分浅显,甚至有几处医学常识明显错误,属于误人子弟了。
“尤其是误你们这种小孩子。”陈之屿又在逗她。
楚门白他一眼,“我都15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陈之屿“切”一声。
楚门聊得投入,完全没有留意到后排的顾容音反常地安静,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从顾容音和楚门第一次在画室见面算起,到两人成为朋友,迄今为止也有3年多。
在她的印象中,楚门待人接物很有礼貌,但凡画室有人主动找她,她从来不会朝人摆谱。
但与此同时,她又似乎总是游离于热闹之外。非必要时,除了顾容音,楚门总与画室其他人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而今天,楚门从上车那一刻起,嘴里的话几乎就没有停过。
她很意外,楚门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大概半小时,车子开出了老城区。
陈之屿问楚门,她朋友家离小区哪个门比较近。
楚门看一眼窗外,才发现车子已经开到顾容音家附近。
她终于想起后座还有一个人,回过头,语气微窘。
“容音,停在你家小区北门,可以吗?”
顾容音点点头。
车子停稳,顾容音下车。
“阿音,明天见。”楚门坐在车里,与她告别。
顾容音笑笑,摇手回复。
之后,她提上自己的画包,往自家小区走,没几步,她又回过头。
尚未落尽的暮色,车子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
顾容音突然想明白,或许让楚门特别开心的不是什么事情,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