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中，姜颐过载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
他僵硬地转过头，想看一眼闻洵之的表情，没想到闻洵之也正在看他。那张一向寡淡到毫无情绪的脸上，很难得地出现波动，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抱歉，”姜颐迅速道歉，“我——我说错话了。”
“没说错，”闻洵之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很对。”
“？”姜颐读出闻洵之话里的反讽意味，“什么？”
闻洵之耸了耸肩：“我们谈过。”
“......”姜颐迟疑，“那——”
“嗯哼，”在姜颐提问之前，闻洵之漫不经心道，“分手了。你出轨了。”
“......”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闻洵之话里的信息量。
他失忆了。他们谈过。而且是他出轨甩了闻洵之。这样说起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闻洵之对他表现出的憎恶态度，以及为什么闻洵之的信息素对他影响这么大。
“可是，”凭借最后一点对自身人品的信任，姜颐硬着头皮挣扎道：“可是，我应该——”
他很想说自己应该不是那种会背叛伴侣的人，但说话的时候，正对上闻洵之平静坦荡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对不起。”姜颐垂下眼，说。
“没关系，”闻洵之瞥他一眼，不欲多说，站起身要走，“尽快离开吧。”
姜颐仍然坐在沙发上，微微垂着脑袋，视野里是那束重瓣百合，静默地支在玻璃花瓶中，在壁灯下缓慢舒展，盎然开放，悠然流泻出馥郁的芬芳。
姜颐抬头，看见闻洵之已经走到玄关转角处的背影。
“我不走。”姜颐轻声说。
闻洵之倏然停下，侧着脸，从转角处昏暗的光线中投过视线，懒怠而轻蔑的目光。
“我——”姜颐解释道，尽量使自己的话听上去有几分可信度，“我从从财政部离职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没找到住的地方，闻先生让我暂时做允熙的家庭教师，我觉得很合适——”
“姜处长的死跟闻家没有关系，”没等姜颐说完，闻洵之打断他，“所以不用妄图从闻家下手查出点什么。”
“.......”试图想隐藏的动机被直白地点破，姜颐一时间有些发愣。
“我给你安排后天的飞机，学校或者工作单位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可以任意选择其中一个offer，三年之内，不要再回国了。”
“可是——”
“姜颐，”闻洵之不耐烦道，“如果不想死的话，明天把东西收拾好。”
像是察觉到姜颐的顾虑，闻洵之顿了顿，补充道：“你妈妈，我会安排好的。”
“我不走。”
“.......”
“我不怕死，”姜颐忽然惨淡一笑，在室内暖黄色的灯光中，笑容透出十一月雨季的冷湿气，“我得留下。”
“......”闻洵之站在玄关的阴影中，白T灰色长裤，侧身站着，头却微微垂下去，不同于白天的时候在射击场一身联盟作战服，修长挺拔，果决肃杀的气质令人生畏。在微弱的壁灯光线笼罩下，少年军官终于流露出一点犹疑和无奈的情绪。
“闻洵之，谢谢你，”姜颐喃喃道，“对出轨的前任这么好。你真是个好人。”
“......”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大概在踏进闻家的大门之前，关于他的一切都已经以调查报告的形式呈上闻仲景和闻洵之的书桌。
于是姜颐真诚恳切地叙述：“如果就这么走了，姜处长就永远是贪污受贿、畏罪自杀，姜枝夏就永远是抑郁发作跳楼。我得留下。”
姜颐看着闻洵之，说：“而且你说这件事跟闻家没有关系，我信你。但闻先生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意图，为什么还找上我，让我留在闻家？”
“想知道为什么？”闻洵之的声音彻底冷下来。
“嗯，”姜颐诚恳地点头。
静默片刻，闻洵之笑了一声，随性又懒散，径直往楼上走。姜颐的目光随着他往上走，一直到楼梯中段的时候停下来。闻洵之居高临下，在半空和姜颐四目相接，说：“后天带你去个地方。”
因为睡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姜颐晚上也没睡踏实，梦里的闻洵之掐着他的脖子声嘶力竭地质问，姜颐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庭院角落里的那两棵垂枝樱被簌簌打落了不少花。
天已经发白了，姜颐听到房间外传来的哭声，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就看见又是一群人围着闻允熙在喂药。
好在闻允熙除了排斥打针吃药之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很乖。而且姜颐说是家庭教师，其实更类似于陪玩，而且是仅限于在闻允熙马术课、射击课、外语课等无数课程的间隙，休息放松的那一个小时里，给他念一篇绘本故事。
“是爸爸送给我的，”闻允熙充满幸福感地抱住绘本故事书，“爸爸讲故事很好听！”
另外的大部分时间里，姜颐都只是待在客房，坐在窗边的小沙发，怔怔地看窗外的雨发呆。
第二天转瞬即逝，第三天一大早，姜颐从床上爬起来，迅速换好衣服，在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也没人来敲门，又下楼转了一圈，一楼也空无一人。
大约闻洵之带着闻允熙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有厨师过来做饭，闻洵之仍然没有回来。但吃过午饭之后有两个陌生的beta走进闻家，手里拎着几大袋东西，交给姜颐：“闻少爷吩咐的。”
姜颐道谢，等两个beta走了才打开纸袋，袋子里装着几套西装，还有两双鞋，姜颐试穿了一下，发现衣服的尺寸和鞋的尺码都正正好，于是闻洵之说的“我们谈过”这句话，好像更具有说服力了。
闻洵之一直到晚饭之前才回来，手里还牵着闻允熙。
“先去洗澡，”闻洵之把允熙交到保姆手里，拍了拍他的脑袋，“洗好澡再吃饭。”
闻允熙牵着保姆的手，警觉地打量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明显在等他们回来的姜颐，说：“你们是不是要出门？”
“不出门，”闻洵之说，“等你洗好澡一起吃饭。”
闻允熙这才肯跟着保姆去洗澡，走到洗手间门口，又扒着门框探头叮嘱：“去哪里玩带上我。”
闻洵之面不改色地点头，等洗手间的门一关上，立刻转头对仍然坐在沙发上的姜颐说：“在等什么？”
“......”姜颐摇头，迅速起身，拎着下午闻洵之让人送回来的衣服到另一边的洗手间里换好，走出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允熙催促“快点洗快点洗”的声音。
闻洵之已经站在门口，换好了鞋，从上到下扫了姜颐一遍，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审视，说：“走吧。”
“.......允熙，”姜颐迟疑道。
“去的地方不适合他。”闻洵之说。
想到闻洵之前天跟他说的话，虽然不知道等会儿具体要去哪里，但仅凭推测也很容易想到，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姜颐了然地点头，跟着闻洵之上了车。
“手环戴了么？”闻洵之偏过头。
“戴着的，”姜颐抬起手，手腕上淡黄色的手环顺着小臂滑落。
闻洵之点头，不再说话。车开了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穿过半个市区，从市中心驶向郊区的方向，在一处庄园前停下。
姜颐跟着闻洵之下车，两个保安上前指引司机将车停入地下停车场。
“这边请，”一位漂亮的男性omega上前，作出弯腰的姿态，为两人指明方向。
闻洵之面无表情往前走，微微侧过脸，声音很低：“跟着我。”
姜颐点头，闻到好闻的柑橘香。他颔首，瞥见闻洵之右手手腕上持续工作的蓝色隔绝手环——两人都完好地佩戴信息素抑制手环，他却仍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异香弥漫的空气中，属于闻洵之的信息素的味道。
——这种情况确实只可能发生在曾经标记过的alpha和omega中。
细雨飘渺，姜颐落后闻洵之一步的距离，穿过庄园丰润碧绿的草坪，目之所及是一片枫叶林，十一月是红枫的落叶季，随风刮起的红色漩涡，犹如天边的一抹红霞，漂亮得瞩目。
“这边请。”omega带领二人穿过曲折的连廊，进入建筑内部，姜颐微微抬头俯瞰，建筑外观形似罗马万神庙，十六根科斯林式石柱拔地而起环绕门廊，走进内部，头顶是巨大的圆形穹顶，挑高到不可思议的高度。
“跟着我。”闻洵之停下来等他。
姜颐垂下眼应声：“抱歉。”
他们在靠右前方的一处小沙发坐下，最前面是一个一两米高的圆形舞台，深红色的地毯从舞台边缘流泻下来，铺满整个神殿，大概是表演还没有开始，舞台上空无一人。
大厅四壁的神龛内摆满和真人等高的大理石雕像，**的肌肉在昏暗的壁灯中勾勒漂亮的曲线。姜颐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满墙环绕的中世纪神灵雕像在光影交错中，轮廓变得模糊不清，面容和体态，却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走下来。
“要看什么表演么？”
姜颐收回视线，没话找话地想分散注意力。
闻洵之瞥他一眼：“拍卖会。”
姜颐原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在听到答案后很轻地“哦”了一声，又问：“要买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有，”闻洵之答，“只要你想。”
“嗯，”姜颐点头，再次环顾四周，“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很特别，”没有正面回答姜颐的问题，闻洵之反问道，“不是么？”
陆续有人走进来，但是灯光太暗，四周仅有的壁灯也渐次熄灭，只留下空旷的舞台上雪白的射灯，舞台下方的沙发，隐没在黑暗中。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舞台上的那一排射灯倏然熄灭，代之以一盏圆形聚光灯，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方打出漂亮的光圈，一位身穿黑色晚礼服的alpha走上舞台，站在聚光灯下，朝众人行礼，随后向旁边退了两步，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遥控器的东西，按了一下，光线骤然变换，全场的灯光熄灭，舞台正中央亮起一颗深蓝色宝石的全息影像，色彩逼真，缓缓旋转，仿佛毫无支撑地漂浮在空气中。
“喜欢么？”闻洵之问。
“很好看，”姜颐随意点头，却再次想起那颗镶嵌在七芒星戒托里的蓝色火焰，无论净度还是尺寸，都远远达不到拍卖会的品质，但那是姜处长送给他的入职礼物。姜颐仍然抱有拿回来的希望，于是他顺手推舟道：“其实我觉得我的那颗更好看。”
“.......”
灯光太暗看不清楚闻洵之的表情，但姜颐莫名感受到周围的气压低下来，于是好言语地补充道：“对不起，现在好像是你的了。我好像送给你了。”
“嗯，对，”闻洵之答，“是我的。”
听上去并没有要把戒指还给他的意思，姜颐垂下眼。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左右，拍品几乎都是珠宝，闻洵之始终没有竞拍的意思，姜颐有些犯困，整个人都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快睡着的时候，舞台上的灯光却又倏然熄灭。
姜颐回神，坐起来一点。那位alpha再次走到舞台正中央，犹如谢幕，向众人鞠躬行礼。
大约是要换品类了，姜颐默默推测，上半场是珠宝，也不知道下半场会是什么。
走神的短暂时间，镶嵌在四周墙壁和神龛内壁的壁灯重新亮起。
神情姿态各异的中世纪神灵雕像，在暖黄色的灯光中，被中和了坚硬冰冷的质感，乍一眼看过去，仿佛有了人类皮肤的既视感。
姜颐心跳漏了一拍，再定睛细看，神龛内的大理石雕像都在匀速缓慢下沉。一分钟不到，四周的墙壁就变得空空荡荡。
紧接着，再次听见墙壁内部机械缓缓运转的噪音，那些雕像重新升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神龛内站立的雕像，不再是大理石材质，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omega，有男有女，姜颐掠过一眼，其中几个omega仅用丝绸缎带遮住x/体，而更多的则浑身赤/l。在昏暗灯光中，站在神龛内，柔和地摆出各种展示躯体的动作，摇曳生姿，风情各异。
大约有很大一部分omega正处于发情期，空气中弥漫浓重到刺鼻的香味，撩过皮肤。
——拍卖会的下半场正式开始，他们就是本场拍品。
“......”
前天晚上姜颐站在客厅问闻洵之，为什么闻仲景明知道姜颐留在闻家是想调查姜处长和姜枝夏死亡的真相，还聘请姜颐做闻允熙的家庭教师。
当时的闻洵之站在玄关处的阴影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在拍卖会的现场，漫天神灵俯瞰下，衣不蔽体的omega搔首弄姿，喘息s/吟，姜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闻家眼里，作为畏罪自杀的前财政部监察处处长的儿子，姜颐到底是什么身份。
“闻仲景知道我们谈过，”闻洵之终于开口，波澜不惊像是闲谈，“之前姜处长在位的时候，他不反对。但现在不一样。”
“——姜颐，对于闻家来说，你和这些omega没有区别。”
绘本故事书是闻仲景送给闻允熙的礼物，而姜颐，是闻仲景送给闻洵之的玩具。
一个很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