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珠回府了。
她沉默地翻墙而入,长刀在雪地上划过长长的一条痕迹,又在她走后被新雪覆盖。
夜已深,下人都歇下了,只剩院中一株白梅与雪月相对。
柳珍珠静静地望了许久才回到屋中,刀上血迹被风雪冻住,此时被房中暖气所融,化成血水,滴落在地。
她拿了块布,慢慢擦拭,很快刀身就变得光洁如新,但是她觉得不够。太恶心了,那些人太恶心了,连带着沾了血的长刀都被她一同厌恶。若是长刀能说话,此时定是要委屈死了。
*
书房,李朝风正与幕僚商讨长安大雪冻死百姓一事的解决之策,两人意见相左,不欢而散。下人见他面色不虞,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回禀:“柳姑娘回府了。”
李朝风闻言一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紧盯着下人,半响才吐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柳姑娘方才回府了。”下人有点害怕,将腰躬得更低。
李朝风沉默,良久才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他像是被冻成了冰雕,一动不动,半响才呼了口气,执起书册,却又看不下去,复又放下。他犹豫许久,还是起身出门了。
他站在柳珍珠院前,隔着万千风雪遥遥望见她房中果真亮着幽幽烛火。
她的倩影映在窗前,微微低头,青丝垂落在肩,是最温婉的模样。一灯如豆,这暗淡的烛火,在寒冬腊月之中看起来竟这般温暖。
李朝风垂眸,迟钝动了动那只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放在胸前,他忽然感受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
自幼时起,时隔十八年。
他曾独自在深宫中等待一个人,许多许多年,从寒冬再到寒冬,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始终没有等到她。
如今终于有一人愿意回头了吗?
李朝风正心神大悸,而里头,最温婉的柳珍珠正在哐哐磨大刀。
她方才反复清洗了刀身,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院中有块漆黑的石头,她愣了一下,然后捡了回来。这石头黑漆漆的,奇形怪状,丑的惊人,但是正巧适合磨刀。
她把刀身磨得锃亮,保证能将大奸臣一击毙命。
待她明晚去砍了那奸人的狗头!
为何不是今晚?
因为她没劲了,害怕万一一击不中,将大奸臣放跑了。
一场风雪,一墙之隔,柳珍珠在里头挑剔地盯着自己的刀,李朝风在外头心绪翻涌,倒是演绎了不同的百态人生。
*
第二日柳珍珠偷摸练完功回来,却发现院中来了不速之客。
李朝风披着貂皮大衣正在她房中等着用膳,下人已布好菜了,他却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垂眸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直到看见柳珍珠回来才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也不问她去哪,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
柳珍珠抿了抿唇,走到一旁擦手,并不想理他。
他却不恼:“过来用早膳。”
柳珍珠并不是什么很扭捏的人,她不会为了赌气而不吃饭,所以默默将凳子搬得离大奸臣远一些,然后坐下吃饭。
李朝风今天脾气好得惊人,虽然柳珍珠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不好的样子,只是有传言说他暴虐。总之他对柳珍珠方才冒犯之举没什么表示,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给她夹菜。
柳珍珠就跟他犟上了,他夹过来的菜,不吃;他说的话,不理;把他当个透明人。
李朝风就无奈地笑了,“还在生气?”
柳珍珠埋头吃饭。
“或许我可以做什么事情弥补一下?”
柳珍珠仍然没打算理他,面色不变,继续吃吃吃。
她想,这个奸臣果然是在高位呆久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随意便杀了,再提起时也是轻飘飘的一句“她冒犯了本王,所以被本王处死了”,唯有在府中美人为此对他不假辞色时才愿意后退一步,提出弥补。可是柳珍珠觉得他更可恶了,他不是认为自己错了,只是为了哄美人所以退让。
可是美人柳珍珠并不为此感到荣幸。她很吃完饭,将碗重重搁到桌上,然后回房间了。
李朝风注视着她的背影,左手无意识地转动另一只手上的扳指,嘴角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珍珠又回去摸她的刀了。
只是很快欧阳倩来找她,她不得不放下刀出门迎客。欧阳倩已经许久没有来找她了,她还以为是被那天她徒手碎桌的样子吓到了呢。
欧阳倩还是老样子,未见人先闻其笑,等进来就热情地搂住柳珍珠的肩,像主人一样招呼她坐下。
“今日风雪愈发大了。”她同柳珍珠闲聊。
柳珍珠点头:“嗯嗯。”
“不知外头还要冻死多少人,那些当官的也不知道想想办法。”
柳珍珠叹气。
欧阳倩突然盯着她的眼睛,很严肃的语气:“妹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柳珍珠愣愣的:“还好吧。”
“是不是因为那个死去的侍女?”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今日没见你那个侍女跟着,昨日又听说有个侍女被处死……”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柳珍珠突然眼神一厉,锐利地盯着她。
“那个侍女从没跟在我身边过。”柳珍珠说。
欧阳倩眼神四处乱瞟,打个哈哈,“你开什么玩笑,侍女不就是跟在你身边伺候你的吗?”
“可是兰心从没跟过我,她同我关系不好……”柳珍珠解释完,话语一转:“是谁派你来的?”
欧阳倩暗骂一声该死的狗男人,面上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糊涂样子:“妹妹你说什么呢?什么派不派的?”
“兰心这些天从没跟在我身前伺候过,我也肯定你没见过她。倘若方才你说听府邸里的人说的我因为侍女的死难过,我也就信了,可你偏说的别的……”她停顿了一下,“谁让你来的,摄政王?有什么目的?”
欧阳倩见骗不过去,拍了下大腿,承认了:“哎呀,就是王爷让我来的,他说你因为侍女死了心情不愉,让我来开解开解你 。”
柳珍珠直接道:“不必劝了,他既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又何必在意我一个小小女子。”
欧阳倩很不理解:“可是她只是一个奴婢,况且那个奴婢不是与你关系不好吗?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并不熟络的奴婢得罪王爷?”
“我只知道他轻易就要了一个可怜女子的性命。”柳珍珠不欲再说,挥手赶客。
欧阳倩便叹了口气:“王爷一向如此。”她抬脚走了。
出门却见那个狗王爷在门外偷听,她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这王爷,狗都嫌!
李朝风站直身体,冲她微笑颔首,大度地不将她的冒犯放在心上。他仍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只是惹恼了我们柳珍珠大美人,他心中如何作想便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欧阳倩暗骂一声装模做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朝风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做什么,悄声走了。
除国事之外,头一次这般苦恼,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这么说了。
*
终于还是到了晚上,柳珍珠提刀破门而入。
却是与李朝风四目相对。
“阁下好久不见。”他笑容和煦,像是问候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
可柳珍珠不是他的老友,不会回应他的寒暄,或者说,她的回应就是那避也避不开的大刀。
柳珍珠不发一言,招式迅疾带风,直直向他砍去。
李朝风淡定地笑了一下,不闪不避:“李某这条命尚且有点用处,不能让给阁下了。”
柳珍珠正疑惑呢,却见她的长刀被一剑截于半空。
藏匿暗处的暗卫显出身形,不止一个,足足五人。这五人将李朝风护在中央,密不透风。中间的李朝风微笑颔首,朝她致意,仿佛在说抱歉。
柳珍珠可不会觉得他礼貌,只觉得他卑鄙无耻。
这不要脸的奸人,设计埋伏她?
她这次没有退让,抬刀与他们对招,谁怕谁!
刀剑相交,铿锵凌然。
“砰——”只听一声巨响,书柜四分五裂,柳珍珠被他们逼至墙边。
李朝风施施然出声:“你们可当心些,别伤了阁下。”
简直欺人太甚!
柳珍珠抬脚一踹,同时手腕一转化解了对方的招式,再猛地劈刀,向其中一人砍去,五人所围的圈子顿时破开个缺口,她瞬间来到李朝风面前。
雪月之下,刀起刀落。
只见刀刃上,猩红的血水滴滴落下。
李朝风讶然,他迟钝地将手抬到胸前,只见苍白手掌上鲜红刺眼。他没料到她如此迅猛,竟是生生吃下一招。
然而柳珍珠无力再出下一招了,那五个暗卫实在难缠。她冷冷瞪了李朝风一眼,夺窗而出,一瞬就没了踪影。
当夜摄政王府乱作一团,下人们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有刺客!”
“摄政王遇刺了”
“快去找大夫!”
摄政王又遇袭了,此次性命垂危!
柳珍珠从屋顶轻盈落下,擦过刀上血水,便安然睡下了。
摄政王遇刺与她一个弱女子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