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见弘历大步流星地踏出屋外,曹琴默连忙屈身行礼。
“... ...你进去安慰安慰她吧。你向来与她关系最好,应是知道她需要什么。”
“是。”
“纯妃... ...”弘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曹琴默一问,又尽数吞了回去,只是感激地瞥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去。
弘历走出长春宫,脚步忽地一顿,李玉忙不迭地问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弘历回头,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沮丧:“朕今天突然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皇后。”
“皇上,这辛者库... ...”
“她不是天生反骨吗,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皇上,辛者库干的都是苦役,璎珞姑娘怕是干不了吧... ...”
“干不了?”弘历勾唇冷笑,“干不了,自会哭着来求。只要她掉一滴眼泪,那就证明皇后所言只不过是抬举她了。回养心殿。”
“嗻。”
储秀宫内,高宁馨本在画着什么,忽而失了耐性,把笔一摔。
“娘娘,您这画得好好的,怎么不要了?”
“本宫左看右看,这兰花跟韭菜也差不多嘛。”
“娘娘,‘梅兰竹菊’,兰花可是雅花,怎么会像韭菜呢?”
高宁馨左手撑着腮,语气淡漠:“还不如韭菜呢,韭菜还能下饭呢。”
芝兰转着眼睛:“可是纯妃娘娘最喜欢兰花,她说兰花是花中的君子。”
听完这话,高宁馨抬眸看她,却是突然收了脾气,边笑着边离案而起。
“娘娘,是奴才说错什么了吗?”
“孔夫子说:‘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高宁馨神色不屑依旧,飞舞的眉眼中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讥讽:“她这是想夸赞兰花吗?不,她是在夸她自己。说那兰花倒也罢了,可是你说那竹子,光秃秃的有什么玩意儿。士大夫啊抬举四君子,不过是想昭告天下:我品行高洁,我特立独行... ...”
芝兰忍不住也抿嘴偷笑,以示认同。
“说穿了,不还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高宁馨步至桌前,又重新拿起那兰花图,在手中抖了抖。
“说到这琴棋书画,本宫自幼受教,不比任何人差。但是本宫啊... ...”
高宁馨将手中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一扔,似是踢走一颗路边的石子。
“就是喜欢唱戏,哼。”
芝兰忙开口劝道:“那不是不能唱吗。”
一听这话,高宁馨怒从心来,无法疏解:“不能唱不能唱,不能唱本宫也不会画这个鬼东西。”说着便又捡起纸团,将其撕了个粉碎,抛向天去,芝兰连忙去捡。破碎的纸片似那些纷杂却无用的世俗名利,再无用也有人去争抢。高宁馨在一旁摇着晃着,笑声妩媚却刺人。
直到纳兰淳雪突然来访,高宁馨才站定,婉转的声音仿若飘在云端:“怎么了又?”
“贵妃娘娘,嫔妾有个好消息。”纳兰淳雪亮着眼睛,兴奋开口,却被高宁馨抢住了话头。 “裕太妃被雷劈了吗?”
未等对方回答,高宁馨又放声笑起来,扭着身子走向檀木椅。纳兰淳雪忙迎上去:“娘娘,这裕太妃大丧那是白事,喜从何来啊?”
“这裕太妃一生吃斋念佛,最后却被一道天雷给劈了,这不是紫禁城最大的笑话吗?”
“不是裕太妃,难道还是长春宫啊。”
“对呀。”
高宁馨笑容一滞,纳兰淳雪却难掩喜色,接着说道:“这魏璎珞惹怒皇后,被罚入辛者库。”
高宁馨伸手去拿糕点: “不过一个狗奴才,她值得上什么好消息。”
“这没了恶犬看门,入长春宫不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何况还有之前跟您说过的,纯妃娘娘又已失忆... ...”
纳兰淳雪望向高宁馨,笑意盈盈,后者终是再度勾唇:“这倒是要从长计议,小心行事,切莫显露了痕迹。”
“娘娘放心,嫔妾明白。”
“这长春宫啊,终日守得密不透风,本宫都要长毛了。现在这宫里可要热闹了。”
高宁馨咀嚼着口中糕点,那不达眼底的笑意此刻更显阴恻渗人,纵使窗外金乌高悬,也难掩她眸间冰冷。
“纯妃,尔晴告诉本宫你一直在外面候着,真是辛苦你了... ...”
容音招手让尔晴上一杯茶,曹琴默见她双眼还噙着泪:“只是本宫今日现下确实... ...无力奉陪。抱歉... ...”
“好姐姐,怎得刚来就要说这些赶客的话呀。”曹琴默突然正色道,“是皇上让我来的,天子之言便是圣旨,皇后娘娘可是要抗旨?”
容音闻言扭头不愿理她。刚送走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又好不容易劝走一个性子火热的,现在又来了一个集二者于一体的。
“姐姐不要不开心了,我们来干点有意思的事吧。”
语毕,她挥挥手,玉壶便上前,将一张宣纸摊开在桌上:“娘娘,您能像教璎珞那样,也教教我习书写字么?”
要在宫中立足,还是需要有些许才艺傍身。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这文学和自己一直向往的琴得有一些长进才是。
曹琴默想,皇上知道自己因病失忆了,目前还处在怜悯阶段,偶尔还会来探望,但等这股劲头一过,估计就会觉得这女人一无是处,抛却脑后了。
还是那句话,她可以不争宠,但断断不能失宠。
“你看,又能打发时间,又能让我重拾自己的记忆,看见我练字,又能让您惦记着璎珞,我也就权当替她陪您了。”
容音闻言,一直紧皱的眉头终是舒展开:“那还是有所不同的,你跟她不一样。”
不知怎的,曹琴默觉得心里发闷,但还是对着尔晴笑道:“你们家皇后娘娘终于笑了,真是不容易啊。”
尔晴也舒了口气:“多亏了纯妃娘娘,平常都是璎珞鬼主意多... ...现在有您在,我们倒是完全可以放心了。”
闻言,容音的目光却陡然暗沉下去:“尔晴,你先下去吧。”
“姐姐,那我就不客气了?”
曹琴默赶忙绕到桌前,用身体挡住了容音的视线,拿起桌上夹着的毛笔,沾上砚中研好的墨,就要开始大展才华。
尔晴低着头,见状也并未多说些什么,默默离开。
容音起先还木然地望向远方,但被玉壶憋着笑的声响唤回,也在后边探着脑袋想看看曹琴默在干什么。
“姐姐你看。”
曹琴默忽地一让,倒是让身后的容音差点扑到宣纸上。
“这是什么字啊?”容音算是明白玉壶为什么一直忍俊不禁的模样了。
“这是古文里的‘笑’字,臣妾前几天闲来无事在书里瞧见的。你看,上方两个小鸡爪,下方一个‘犬’字,鸡飞狗跳,场面十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此之谓‘笑’。”
“噗... ...都说‘鸡犬升天’、‘鸡犬不宁’,鸡与狗在一起常常被用作贬义词,也能被你解释成逗人取乐的好事。”容音要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好一会儿后,她才缓下来,开口解释道:“《字统》有云,“笑”字有两种写法,一种从竹从犬,一种从竹从夭。从竹的理由是‘竹为乐器,君子乐然后笑’,至于下面那个字的争议,杨承庆说:‘杨氏求从犬之故不得,是用改夭形声’。所以现在,人们多写成这个样子。”
说罢,容音在鸡爪与狗旁端端正正地写了个“笑”字。
“原来上面是‘竹’字啊... ...”
若以“竹”为竹简,引申为承载书写的物什,那此刻在宣纸前的微笑的苏静好岂不是... ..
看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容音又莫名其妙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曹琴默虽然不解,却也终是安下心来。
这些逗趣的说话方式都是她从其他人处偷着学的,毕竟她之前可没有所谓的“朋友”,从前的情势可是万万不敢用的。如今能起效的话可真是太好了。
曹琴默没想到,素来端庄稳重的皇后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平常虽然跟自己以姐妹相称,但总好似隔着什么,真没像今天这般放过,现在的她倒真像个无拘无束的普通小姑娘。
两人又谈笑了一阵,曹琴默见今日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曹琴默离去后,偌大的长春宫只剩容音一人。
那些嬉笑怒骂、哀怨悲泣一并消失的时候,容音突然觉着全身被一种浓厚的孤独包裹着。
魏璎珞被自己打发去了辛者库,苏静好不可能每时每刻陪着她,皇上日理万机见面更少,又似乎难以理解自己的苦楚。
容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思绪随着落红一同葬入厚土。今后的日子,自己又该何以自处?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娴妃你来了,快请坐。”没想到这时,娴妃来做客了,她连忙想招呼下人上杯茶,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臣妾听闻您把璎珞安排去了辛者库,可有此事?”
“辛者库的苦非常人能受,您这么看重她,又怎么能把她打发到那里去呢?”
娴妃轻轻握住皇后的手,却讶异于对方过低的体温。
她进门就留意到,四周门窗皆是紧闭着,这是要把屋子里变成一个蒸笼么?怪不得连耐热的自己觉着有些热。
容音低头,不去看她:“她冲撞了本宫,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触犯了本宫的底线,本宫心意已决。娴妃,你不必再劝了。”
娴妃只得叹息:“好吧,既然娘娘您已经下定决心,本宫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您还怀着身孕,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回承乾宫的宫道中,由于暴雨的冲刷,那燥人的暑气一下也消了大半。
“这下本宫倒是确认了,这裕太妃的死,的确与魏璎珞有关,至于将她送去辛者库,定然是在保护她,不然早就杀之而后快了。”
这鬼神一说本就玄乎,多数时候只是用来御下的工具罢了。
珍儿接话道:“而且显然皇上也怀疑魏璎珞,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淑慎面色平静,心知如今此事已尘埃落定。魏璎珞是皇后宠爱的大宫女,皇后这一包庇行为如此明显,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才让皇上息怒,不对她过多指责。若有人想坚持以此嫁祸皇后,反倒是不明之举。
“鬼神一事都能玩弄股掌,这魏璎珞果真是厉害得很。”
“但还是搞不通,这魏璎珞的香囊究竟有什么深意呢?本来还想从皇后那套出点什么,现在看来,她是丝毫不知情,要么就是不肯说。”
这香囊内散落着许多茉莉花瓣和一些川芎、白芷、艾草之类的药材,看起来与普通香囊无异。
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其间的硬质丝线——想来应是铜丝,这种绣法她的确是第一次见,不过她曾听闻蒙古确有一种名为“纳石失”的织法,便是在织品中传入金线,以增加其光泽质感,于是又称为织金锦,想来魏璎珞缝铜丝也是效仿这个做法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我礼物,真的仅是巧合么?她考虑得倒也周全,知道同皇后的礼物放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收下,也不显突兀。
算了,兴许... ...真是个普通礼物吧。
自此,曹琴默便日日带着纸笔来长春宫求学。容音见她似乎对文学一窍不通的模样,露出无奈的微笑。
“无妨,本宫慢慢教你。”
曹琴默感觉自己的双手被白瓷包裹着,手背传来的冰凉迅速蔓延至全身,令她微微一颤。
这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女人隔的这样近,全身被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包裹着,曹琴默不免有些恍然。
她下意识往身侧挪了挪,感觉到手上的力量松开了些许。
“是不是挤着你了?”
“没、没,皇后娘娘,是我觉得有点热,所以想离窗子近一些。”
曹琴默马上把头调转,看向窗的方向,却发现长春宫并没有开窗。
容音见状,马上招呼身边的尔晴:“那要不把窗子打开吧。”
一丝清凉从窗外拂来,拯救了曹琴默面上的灼热。这长春宫内跟个大蒸笼似的,在它的衬托下,连外面这样的艳阳天都被衬得清凉了起来。
“从前啊,我们也经常这样一起习字、对诗,但你从小就比我懂得多,基本上是你这样来教我呢。”
“从前姐姐教妹妹,如今妹妹教姐姐,这何尝不是命运使然。”
容音被说的有点羞恼,手上的劲也大了些许:“噤声,专心。”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虽然写得歪歪扭扭的,但比起最初,倒还是略有提升。
容音捂着嘴:“你这字可谓是‘笔走龙蛇’啊,虽称不上赏心悦目,但进步不少!”
听到这话,曹琴默勉强地哈了两声,她抬头对上容音的目光,却见那人笑得很是真诚。
朝阳正待东升,竟也淘气地从四方的窗间溜进了些许,斜斜地撒落在二人周身。透过一束束模糊不清的金线,曹琴默瞧见那人月牙儿似的双眸中闪烁着欣喜的色彩,从未在红墙之下见过的穹顶日华,她仿佛在这此刻亲身欣赏到了。
曹琴默突然觉得,她御下无力又何妨,她身侧可是有我这样的人,她是六宫之伞,那我便是那只撑伞的手。
或者说... ...
如果自己还是那个破落户中扎着两个丸子头的脏脏的小丫头,要是容音也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姐,该有多好。或许这样的日子还能再长一些。
小琴默受不了那秀才爹吟的劳什子打油诗,就从掉漆的院墙上翻出来,跑到容音家去。尔晴和明玉是她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女,魏璎珞则是隔壁胡同里死缠烂打求着她收的机灵学生,俩人都想让容音教书,但谁也看不惯谁,时不时就要拌一两句嘴。待袅袅炊烟升起之时,母亲拿着扫把冲到家讨人,却不知自己早已从破墙根下窜进了屋子。
之后就算长大了,各自嫁人了,她有温宜了,两个人也能围坐在一起,话话家常... ...还能去其他地方玩。她说她喜欢骑马,指不定还能拉上那她暂未能得见的流星,在茫茫戈壁上驰骋... ...
一瞬,也只能是一瞬。她觉得容音确实是不该属于这里的。
直到给空中漂浮着的尘埃迷了眼,她才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她们早就已经处在这座偌大的牢笼之中,谁也无法逃离。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脚下的石板地砖,看清了眼前戴着繁复发髻的皇后。
又在感性什么?哪有空喘息?不要深陷于此,我仅是为了自己保命而活。
对,仅是为自己。
自己也仅是借着她的手保命罢了,在她容音心里,自己甚至连个魏璎珞都比不上。
两个自认孤独的灵魂漂泊至了一处,会成为彼此的慰藉吗?可两缕冰冷的魂魄又如何互相取暖,许是终是会走向不欢而散罢。
注:文中已经从话里注过了作者就懒得注了。
噢耶,感情线终于进步了一内内。感天动地
第6章 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