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充满白色皂角的香味，自然又单纯，令人安心。虽然机器运转得有点大声，但不知为何，仍旧听得见时钟指针滴答的声音。
我盯着时钟指针发呆，雨宫莲就坐在旁边跟着一起看。上午十一点整，布谷鸟准时从时钟的机关里走出来，一边发出悦耳清脆的鸟鸣，一边绕着钟面转圈。一分钟后，布谷鸟回到时钟里，机关被关上了。
”大英雄还真是敬业，连假日都在履行职务。”我说。
雨宫莲侧头看我一眼，轻轻点头，”妳客气了。”
”你没有顺便带衣服来洗吗？”
”一定要在这里消费，才能坐在这里吗？”
”当然没有。”我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拳头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他。”但如果是为了跟踪某个洗衣服的顾客，那就另当别论了。”
雨宫莲向我露出堪称无辜的眼神，双唇微启，似乎正在踌躇要怎么接话。
虽然雨宫当时没有试图逮捕我，但毕竟我的面具特殊，又表现得像个不定时炸弹，我猜想，他应当是为了监视我而来。算他倒霉，我今天的行程只有坐在洗衣店等衣服烘干，然后回家继续读《冰与火之歌》第四部上集。
自助洗衣店的门被打开，一位老先生提着一篮衣服走进来。我遇过他几次，他也是附近的住户。我们彼此点头，算是打招呼。
”不是跟踪，是观察。”雨宫莲说。他的声音沉稳，却带有清爽的少年气。
我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在意这场玩笑性质的对话，挑起眉头道：”尾随其后就是跟踪啊。我把公寓地址给你，不是让你做这个的。”
”不然是用来做什么的？”
”抓人啊。”我嘻嘻一笑，”像蝙蝠侠一样在夜里登场，从窗户跳进来，把我五花大绑之类的。”
面对这种无厘头的发言，雨宫莲没有败下阵来，反倒露出有点奇妙的表情。”那么做，妳就会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会。我说了我有事要做。”
”嗯。”他迟疑了一会。”那就算了。而且我也不是来抓妳的。”
……你刚才是迟疑了吗？是迟疑了吧？？我真的会叫警察的，虽然感觉没什么用。
”那么，你不怀疑我了？”我叹气。因为洗衣店里还有其他顾客，我凑近雨宫，压低了声量：”搞不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黑心上司，废人化的幕后黑手其实就是我。”
”不会吧。”
”为什么？”
为了让我听清他说的话，雨宫也向我这挪近了一点。”我认为，妳不是那种人。”他说这话时，气息打在我的脸上。
明明像个傻子一样交付信任的是他，被震慑住的却是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纯粹的人。他的眸色比我所预想的还要深。像是一片黑湖，闪烁着低调的光芒。他本人也确实如此。恬静而舒然，像是刚烘干的棉衣。
我顿时失去反驳的**。当他用那双黑湖般的眼睛看向妳，妳很难不信服他说的话。就算哪一天，他突然冲到我面前，说我们现在得立刻找明智玩萝卜蹲，而且一定要赢，否则世界就会毁灭……这种乱七八糟的内容，我也会不疑有他，马上照办。雨宫莲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
坐在对面的老爷爷已经睡着了，双手环在胸前，白发苍苍的头像是钓鱼的浮标，不时沉下水面又上浮。一台烘衣机结束运转，渐渐停下来。我的衣服已经烘干，却暂时没有去取的打算。我靠躺回椅子上，背抵着墙，突然舍不得这个瞬间。我大概是有点精神恍惚，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在雨宫莲身旁，似乎能安然进入睡眠。
”雨宫同学……不，雨宫先生。”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起来快没气了。”请问您有在接私人委托吗？”
”没有接过，但妳可以说说看。”
”如果我委托你在床边坐着，直到我入睡，这样会太过分吗？”
雨宫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他捏了捏额前的刘海。
”只要坐着就好。你也可以在一旁做自己的事。”语毕，我发觉自己忘记补充最重要的一点：”报酬绝对不少。”
还来不及听他回覆，口袋里的手机先传来震动。我点开萤幕，两则新简讯不约而同寄来。一则来自明智，一则来自涩谷中央街的可丽饼店。我下了决断。
我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到那台已经停下的烘衣机面前，迅速将衣服装进手提袋。还好今天本来就没洗多少衣服。”现在要不要去吃可丽饼？”我将手机的可丽饼广告通知拿给雨宫看：”现在第二个半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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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蒙布朗可丽饼果然很好吃。雨宫莲似乎没吃过这种甜点，拿在手上左右端详，不知从何下手。我已经整个吃完了，他才咬下第一口。
”很特别的味道。”他舔掉嘴角的栗子奶油，自然地开了新话题：”妳平常都这时间起床吗？”
”也不是，通常五点就起了。有时候比较忙，就干脆不睡……谢谢。”我将可丽饼包装纸折叠好，没想到雨宫莲绅士地接过，和他的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今天算是特例。我也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能睡。”明明睡到了中午，现在却渐渐又有想睡的感觉。我抹去因呵欠跑出的眼泪。
”熬夜可不好。”
”你看起来也没作息正常到哪里去嘛。”
我们又逛了一会涩谷大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临近十月，有些店家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摆出”秋季限定双人套餐”的广告看板。连吵着要买气球的孩童也知道，这些套餐的名称将会在几周后更改为：”万圣节限定拼盘”。
雨宫莲有模有样地浏览商品，像是单纯和我约会一样，丝毫不提跟人格面具、水牢、幕后黑手有关的正事。他看上去一派轻松，反倒是我先对这种氛围感到坐立不安。
”因为在假日逛街实在太放松了，所以我有可能无自觉地呢喃一些事。”我捏起眼前样衣的标签牌，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时值九月底，服饰店已经开始卖针织薄外套了。”虽然我立过誓言，绝不能透露机密，但谁让我现在是在自言自语呢。”
雨宫莲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到他收起放松的表情，正用那双黑湖一般的眼睛凝视我。
”我的工作性质有点特殊，上司……嗯，和电视台上会看见的大人物有关。多亏优秀的组织管理，我们运行的一连串企划很成功，但我总是不禁思考，虽然组织的效能确实优秀，连一些难以登天的想法都能实现，但是不是顺利过头了呢？”我略为停顿，才缓缓接续下文：”是不是……大家都隐隐约约期待着，有这样一位神明般的角色，带领大家迈向繁荣。人们若想获得幸福，只要盲从就好。”
服饰店的顾客很多，大多是年轻女性，三三两两勾着手在挑衣服。声音纤细的女子双手各拎起一件羽绒外套，向身旁的好友征询意见：”我跟贤智明年一月初要去大阪，如果穿这件，会不会太薄？”平淡无比的日常，听上去暖洋洋的，充满对未来的期许。
我将视线从衣服吊牌抽离，抬起头，看到雨宫莲若有所思的神情，勉强挤出笑容。”不知道能提供多少帮助，但若有事想商量的话，就尽管开口吧，也许会有些线索也说不定。”
一家卖着发饰的摊位吸引了我的目光。除了洗脸跟下厨，我很少扎起头发。由于身体素质太差，相较于雨宫这种甩着勾索在殿堂飞来飞去的怪盗，我担任的是远程法师的角色，只负责躲在后排扔魔法，比较卑鄙。
”不买吗？”雨宫问。
”太贵了，又用不了多久。”我看着手中的两条发圈，在红色跟褐色之间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放回架子上。”不好意思，能帮我拿一下手提袋吗？我去一趟洗手间。”
我将洗手台的水龙头关上，用一旁的纸巾擦干手。出洗手间之前，我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因为今天有电影院的行程，我特意穿了薄外套。再过几个月，就得买厚毛衣跟羽绒外套了。明天一月……正是空中飘着小雪的时候。若穿上和服去新年参拜，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向雨宫莲走去，他身旁那道熟悉的身影让我急煞脚步。但已经来不及了。
”妳看上去很累。”明智用他那看上去假到不行的侦探王子人设向我打招呼，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确实忘了。今早起床时已经是十点半，本想着洗完衣服回家后再喝，结果直接跟雨宫跑来涩谷逛街。我接过咖啡，认真喝一大口。醒来后太久没喝咖啡，我已经开始有些头痛了。咖啡因成瘾真该死。
”说来真巧，没想到雨宫同学会一个人在这里逛街。”
”谢谢你的咖啡。”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但是他是跟我来的。”
”是嘛？妳偶尔也有好心的一面。”明智左耳进右耳出，说着就要伸手从雨宫那拿走我装着早上刚烘好的衣服的手提袋。
雨宫向后退了一步，将提袋握在手中。”这是壹桥同学的手提袋。”
”我知道。”明智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的打算。”如果雨宫同学不介意接下来自己逛街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
”你们一起？”
”嗯。”明智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看来雨宫同学还不知道，我跟壹……弥由是青梅竹马，回程的时候会同路。”
”衣服我自己拿就好。”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让我浑身不自在。虽然早就知道明智看谁都不顺眼，但为什么对雨宫的敌意这么强？
”抱歉，雨宫同学，如果不介意，下次再一起出来吧。”我指着手机，”刚才提到的那件事也一样。”
和雨宫分开后，明智几乎是扯着我走去涩谷车站。月台前人来人往，我们站在等待线后面，一时无言。
等车的这段时间，他面色不善地放下平时总是带在身边的公事包，开始整理自己的手套。我曾经送过他一双看上去很时尚的藏青色手套，是之前路过涩谷街头时，碰巧看到后买的，却从没见他戴过。我本以为是他讨厌手套，结果后来他自己买了好几双……这整件事荒谬至极，就跟他主动请缨替我拿手提袋一样。他大概只是在装模作样。就算当下替我拿，跟雨宫道别后也会立马扔回我手上。
”劝妳还是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明智冰冷冷地打破沉默：”明明连份内的事都做不好，还有余裕跟那种垃圾出门吗？”
”对雨宫同学放尊重点。”我不满地说：”还有，今天我休假。”
”是在事情都做完的基础上。”那双暗红色的眼睛跟刀锋一样锐利，”既然妳无视我的简讯，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妳打算取消合作了？”
我不明就里地看明智一眼。在洗衣店时，我确实有注意到明智的简讯，但根据狮童的说词，明智今天同样没有工作，所以我便把这封简讯当成可以延后回复的事。但如果是狮童察觉到什么，有意防范我……
明智似乎对我的迟疑感到非常不愉快，露出想要挖苦人时才会出现的表情。”说到这个，就顺便再送妳一个好消息。那个阁楼垃圾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抓进牢里了。”
”……什么意思？”
”妳以为那家伙没有发现吗？”明智的声音冰冷冷的。”我之前就说过，妳太多破绽。”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没办法正常思考。一下知道狮童开始怀疑我，一下听见雨宫要出事，如今头还该死的疼，像是被人拿锄头敲。”所以呢，你是被派来抓我的？”
”……还没呢。”明智吾郎缓缓勾起嘴角，笑得比方才阴险十倍，似乎想当场把我的皮剥掉。”妳还是先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