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黎诺回到叶桉面前，疑惑地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路过R级病毒隔离室，有些好奇。”叶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手指紧紧扣着裤腿，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黎诺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揩了揩下巴，沉吟道：“人类对宇宙的开发尚且不足百分之一，探测陌生星体时总会遇到一些未知病毒和生物，研究人员会采集回来做检测，部分能够成功破解，还没破解的都暂存于R级隔离室。”
叶桉轻轻颔首，捻着指腹接着问：“没破解的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反应吗？”
“啊，那可五花八门了，反应轻的顶多烂个创口，最严重的一种病毒，三个小时内能将入侵的碳基生物从内部开始化成齑粉，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整个躯体只剩一层皮肉，然后它就会进入休眠，等待下一个宿主。伽耶丽给它取了个有趣的名字，‘贪婪的掠食者’。”
“……确实有趣。”叶桉低下头沉默了会，嘴角牵扯出个弧度，尝试开个玩笑好让这个问题不那么唐突：“好奇心害死猫，但愿不会做噩梦。”
黎诺眉头轻挑，曲起食指敲了敲叶桉的额头，不出意外收获一张傻愣愣的脸。“小时候外祖母哄我睡觉时说道晚安的人心怀虔诚，会敲走一切噩梦。晚安。”
叶桉抚上额头细细摩挲，目送少将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那点即将散去的触觉，令他想起梦中的萤火虫，蜻蜓点水的一击，却荡开涟漪般的热意。
翌日，叶桉尚在床上。意识已经醒了，浑身倦懒着不愿睁开眼。昨天他确实没有做关于“贪婪的掠食者”的梦，光顾着在芦苇丛里追萤火虫，跟跑了一场环球马拉松似的，透支了几天的力气。
可恶的少将。
此刻可恶的少将正在他的房门口开启了唤醒服务——悠扬的音乐和机器人温柔的早安。
叶桉翻转身体，把脸埋进枕头里，企图装死来应对少将的邀请。健康计划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具健康饱满的尸体会更好处理吗？还是会增加掠食者吞噬时长，方便得到更多的数据？
“叶桉，早上好，昨天睡得好吗？”
少将的声音通过机器门铃传进来，叶桉脸埋得更深，抱起两边的枕头捂住耳朵，把枕头卷到最大限度，裹得脑袋密不透风。
缺氧的昏沉逐渐浮上大脑，裸露在外的一寸后颈皮鲜红欲滴，他的手慢慢松弛，缓过一线呼吸后，立即用更大的力气施压。
门外的黎诺久等不到回应，顿生不太妙的预感。他顾不上**，询问智能主机调出舰员休息室的监控，发现了惊恐的一幕——叶桉把脸覆在枕头里，双腿已经无意识地抽搐。
他立即破开大门冲进去，用力掰开叶桉的手，抽出变形的枕头，上面显现出大块湿漉漉的痕迹。他随手放下枕头，蹙着眉，看着叶桉充血的脸庞密布汗水，额前几绺刘海黏答答贴着头皮，嘴巴大张，如溺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水洗过的灰色瞳孔露出受惊小动物般的眸色，怯生生躲着他的视线。
责问的话在口中几经辗转，终归囫囵地吞咽回肚子里。黎诺叹了口气，找来毛巾擦干净叶桉脸上的汗水，轻声沉吟：“是做噩梦了吗？”
叶桉身体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黎诺。少将的眼神那么自然妥帖，却让他无地自容。“对不起。”
黎诺沉默片刻，轻笑了声，把他额前不规整的湿发撩到后面，没再多说什么：“起床吗？吃点东西吧。”
心头的愧疚作祟，叶桉动作无一丝凝滞，快速地收拾完自己，跟随少将前往餐厅。
一路上他的思绪翻江倒海。一面不想要向上攀附的救命绳，一面认可少将的援手。这种纠缠的矛盾，阻碍他心安理得地死亡，越是清醒，越是解不开结。
“哈喽。”一个看起来刚刚成年的男人搭上叶桉的肩膀，圆溜溜的眼睛边眨巴边上下打量，顺便做起自我介绍：“我叫简单，智脑实验室的首席工程师，昨天之前还是天生妄想最低时长的拥有者。”
叶桉放下三明治，瞟了眼看戏的少将，迟钝地开口：“叶桉，我不是故意打破你的纪录。”
简单睁大眼睛，按住起伏剧烈的胸口，深受打击道：“所以你随便玩玩就破了我的纪录？”
叶桉抿紧唇，默默转头面向黎诺，眼神无措地注视他。
黎诺捂唇憋了会笑，看在叶桉难得寻求帮助的份上，决定帮他说说话：“怎么，不服气啊？”
简单一屁股坐到两人对面的位置，清秀的娃娃脸撅起嘴巴，肩头的卫衣耸出两道深褶，“不服气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不过对手也可以当朋友，你留在黎明星号吗？要不要加入智脑实验室？”
黎诺单手杵着脸，无奈地说：“我有努力留下他，但是效果并不好。”
“为什么？”简单上半身往前扑到叶桉面前，双手抓住桌沿，歪着头，脸上呈现一副不通人情的天真，“黎明星号可是联盟最顶尖的星舰，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丰富的资源，而且少将很好说话，有求必应，最重要的是美食种类覆盖全星际欸，多少人的梦寐以求。”
叶桉低头揉着指骨，有些无法直视简单黑水晶般纯粹的眼瞳，害怕会照出一个空洞的灵魂。他不能与人建立深层的联系，羁绊越多，负担越重，越不能轻率地决定自己的生命，死亡会挂上自私的标签，成为羁绊对面不深不浅的伤痕。
他不想影响任何人，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只想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却难如登天。
横亘在脖颈与吊绳之间的理智和道德，硌得呼吸不畅，又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叶桉，你听见我说话没？”迟迟得不到回应，简单伸手在叶桉眼前挥了挥。
黎诺压下简单的手，笑着说：“好了，挽留人才是我的责任，让他考虑考虑，我们要去健身，你去不去呀？”
不爱运动的简单立即缩了回去，窝进自己的代步车，挥手表示拒绝，“少将你加油。”
“我努力。”黎诺从简单那收回视线，指着餐盘里一半的三明治问：“还吃吗？不吃的话，我们走吧。”
叶桉一顿，先一步站起来，目光紧随黎诺，心情非常复杂。他以为少将会说些什么，询问劝解安慰，他都想好怎么敷衍。可惜没有，少将只是很认真地执行他的健康计划。
带着某种辜负善意的歉疚，他没再节外生枝做些无意义的事，老老实实听从少将的话，按时进食，规律运动，正常娱乐。真正做下来好像也没有很难，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轻松。
不过少将并不能时刻陪伴他。这时候简单佩顿或是其他热情的工程师会来找他，讨论或者玩游戏。他如同脚踩钢丝，胆战心惊地与他们来往，少说一句，冷淡一点，羁绊或许就不会那么深。
偶尔也有例外，总会有几个时刻，他是孤独的。世界拉下黑色幕帘，堵住他的听觉嗅觉，他数着心跳的节拍，掉入某种死亡幻想的循环。死神持着镰刀在他头顶呼气，绒毛比触觉神经先一步感受到了威胁，颤巍巍地竖起，暗揣着隐秘的期待。
然后意识驱动肢体，领着他来到R级病毒隔离室。
叶桉每次来都不是时候，室门严格紧闭，连一条缝隙都窥不出来。他只能蹲靠在转弯墙角，像只乞食的小狗，静静地等待，等个几分钟，一个小时，然后败兴离开。
等得无聊时，脑子里会突然闪现个灵光，思索着这算不算为科学献身？随后厚着脸设想死后的墓碑，雕刻一朵金色的小花，和一只萤火虫就好。
“嗡嗡”这天，一个机器人捧着封闭的培养皿从叶桉身边经过，培养皿封盖嵌有红色的R型标记。
叶桉呼出口气，撑着墙壁站起来，原地缓了一会，僵麻的双腿恢复正常，才提步慢吞吞跟在机器人后面。他扯出浅浅的笑，暗暗嘀咕，难怪这块区域始终见不到人，原来都是机器人操做的。心底那点妨碍别人的不安顷刻吹散了。
“即将进入红色警戒区域，请不要靠近。”到了门口，机器人转头面向他，方脑袋不停闪烁警示标记。
“好的，我在外面看看。”叶桉往后退了一步，机器人便转了回去，靠近门壁上的扫描仪，几息间厚实的隔离室大门缓缓打开，拉出一道紫色薄膜。
叶桉两步并作三步，在大门阖上前，顺利跨进隔离室。破开紫色薄膜的一瞬间，身上轻薄的衣物被灼烧出坑坑洼洼的洞，裸露的皮肤亦出现强烈的烧痛感，一股烧焦蛋白质的味道扑到鼻尖。
他来不及查看身上的情况，快速跟上机器人，一路往里来到“贪婪的掠食者”培养室。
他在门口短暂驻足，抬头望向天花板的监控，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少将。”然后毫无犹豫地走进去，待机器人将培养皿安置好，轻车熟路地找到它的工程师按钮，切换成非智能模式，打开录音功能，靠着操作台壁缓慢坐到地上。
“直接接触五分钟，心脏开始出现剧烈的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