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
“队长。”
副指挥官维斯和一名舰员路过两人，停下来向黎诺问好。维斯抬手示意光屏，说：“队长，远次级星的数据报告反馈回来了。”
黎诺笑着点头应了声好的，脚步未受影响，拉着叶桉继续向前。
叶桉却蓦地站住，试图挣回手，“不耽误少将工作。”
黎诺回过头，晃了晃相牵的手，眼里闪现狡黠的光，一点得意的神色：“作为少将，我只需要知道他们分析后的结果。”
叶桉微怔，视线不经意地到处乱跑。少将看起来认真负责，偶尔也会耍些不入流的伎俩，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倒是比他这滩半死不活的水有趣些。
他落后黎诺一步，几乎是被拖着走的。漫游多时的思绪慢慢回到正前方，是少将的背影——干净利落的短发，金色的发丝微蜷，完美的倒三角脊背，看上去充满力量感。
“少将。”
“嗯？”黎诺慢下脚步与他并肩。
那双浅绿色的瞳孔投过来时挟着十足的认真，在这样全神贯注的目光下，难免会产生一种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认知。
叶桉张了张口，似乎也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刚刚那一瞬间产生了一股脱口而出的**。这种**很浅淡，转瞬即逝。以至于现在有点微妙的尴尬。
他撇开眼，顿了顿说：“为什么是队长？”
“啊，是这样的。”黎诺娓娓道，“维斯和伽耶丽，还有三个人，是我少年时期的队友，那时候我刚进入军队，和他们几个志同道合，很合得来，分队列时就很默契地组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没分开过。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习惯称呼我为队长。”
黎诺冒出几分怀念的神情，叶桉看着，脑海里随即浮现出多年前，六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一身不羁张扬与自信，在一场场星际战役中，相互扶持的场景。那段青春岁月一定是金色的。
他的少年时期是红色，鲜血般的红。
“我好像还没跟你做过自我介绍，黎诺·伊肯，黎是我母亲的姓氏。”说到这，黎诺忽然停顿下来，意识到有些不妥。
共进时代终结后，全联盟人类的诞生统一由培育院控制，以达到数量和质量的绝对把控。但人性根源深处，血缘关系难以割舍，尤其是大家族，对这些犹为看重，积累多年的庞大资源不可能随便交给一个来自培育院的陌生人。
因为这份特权，他向来不太愿意向旁人过多提及家庭，偏偏有时候无可避免。
叶桉瞥了黎诺一眼，对他的停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少将的家族应该为星际和平付出过很多，有点小私心，也无可厚非。”
他不会因为自己来自培育院，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必须遵从这种制度。地下城多的是自主生育的伴侣，只要还是人，这点共性不会轻易磨灭。
黎诺却对叶桉这番话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亦有一些被理解的感激。叶桉事事漠不关心的底色下，有一分难得的体贴。
他低声笑了笑，歪头贴近叶桉，“你不愿意加入黎明星号，其实没必要称呼我为少将，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叶桉头不偏视线不移，冷淡地装作没听见：“少将，我们要去哪？”
黎诺顿时哽住，抬手摸了摸鼻子，挺直上身左右张望，“去——”话还没说完，他的光脑传来震动，是数据分析结果出来了。
“少将去工作吧。”叶桉主动开口。
这淡漠的态度。黎诺啧了声，领着叶桉快步走进娱乐厅，用虹膜刷开一间虚拟舱，手指飞快地操作光屏，“这是智脑实验室几个伙伴开发出来的游戏，极具挑战，通关时长集中在273个小时左右，当然他们自己最好的纪录是72小时，我好像是90吧，你试试？”
叶桉心知若是他不玩，少将大概不会放心丢下他独自去工作。他便没作犹豫，躺进虚拟舱，椅背顶部的头盔检测到人，与舱壁伸出来的数据线同时吸附到头部四肢，舱门随即缓缓关闭。
黎诺透过透明舱门确认了会叶桉的状态，点开旁边的营养液补充舱，将数量拉到最大值，这才安心离开。
“congratulations！”
叶桉往下缩了缩，从虚拟头盔下坐起来，四肢上的数据线立马回到舱壁。他捂住脸用力搓揉，身体里还残留些许兴奋过头的肾上腺素。都忘记上一次这样集中所有精力完成一件事是什么时候。
呆呆地盯着熄灭后的虚拟舱静坐许久，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慢腾腾走出娱乐厅。此刻舰内灯光昏暗，除了仪器运转的轰鸣，安静得能听到心脏搏动的声音。似乎正处于休息时段。
叶桉站在陌生的星舰内，随处可见的高智能化设施，一股熟悉的空茫席卷而来。好比结束一场盛大的狂欢，好友接连散场，你醉着酒迷糊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意犹未尽地与好友回味却迟迟得不到回应，渐渐失去了兴致，环抱着腿，望着桌上地板一堆乱糟糟的酒瓶食物残屑，庆祝的礼花遍布，音响里还循环着最后合唱的歌曲，在一片狼藉中徒生落寞。
他萌生出第无数次的扪心自问，玩了一场充满挑战的游戏，然后呢？激素消退后，还剩下什么？一个毫无用处的纪录，能给我带来什么持续性的东西？
距离从虚拟舱出来不过三十分钟，他已经回忆不起期间的乐趣。脑海中计数器的累加变成了冰冷的数字跳动，最后的通关祝贺只是一串单纯的字符。快乐成了错觉和虚假的梦境。
他总是在这样无意义的事件中一次次重复空虚，一次次的自我审问，从而把自己埋得更深。
“你好。”
耳边蹦出个突兀的声音，叶桉受到巨大惊吓，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惊魂间闻声一看，是机器人巡逻管家。他按住胸膛平复呼吸，盯着方形脑袋上的黄色笑脸，把嘴巴抿成一条细线。
“还不睡吗？是睡不着吗？需要睡眠服务吗？”机器人巡逻管家的声音舒缓甜美，在这寂静的休息时段，倒有几分催眠曲的作用。
叶桉摇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的，有需要尽管来找我哟。”
机器人巡逻管家库茨库茨地走远了。叶桉往它相反的方向迈步，没头脑地，没目的地地，只管往前。
透明舱外浩渺的太空如同一块巨型荧幕，透不了光的黑，点缀着数不清的点点星光，有些成团形成缥缈的星云，有些零散如盐粒。它并不死气沉沉，是流动的，溶了色彩的漩涡，像是要把所有物质都吸进去。
而他甚至不如一粒星盐，没有与之抗衡的反作用力。他只是星盐里微不足道的微观粒子，随时都可以湮灭。
叶桉在透明舱前伫立许久，直到眼前出现眩晕才转身离开。很快他路过重获生命的医疗室，看着紧闭的门，心底没由来涌起深深的厌恶。他心知这毫无道理，无能迁怒罢了。谁都知道不能妨碍医疗官救死扶伤。
“叶桉。”
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响起，叶桉从面前带着红色警戒标识的“R级病毒隔离室”，转向朝他走来的少将。他的手不自觉虚握，混杂着一丝心虚。
黎诺穿着灰色睡衣裤，神色清明，在叶桉一步的距离停下。他打量了叶桉两眼，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问：“迷路了吗？”
叶桉抿了抿唇，避开少将的注目，轻轻嗯了声。
黎诺轻笑，拉起叶桉的手，像之前带他逛星舰一样，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歪头说：“猜猜看我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地找过来？”
叶桉也想到这个问题，猜不出原因。他看向黎诺不说话，等待回答的意思很明显。
黎诺点开光脑翻出一段公共频道的聊天记录。
【简单：！！少将破了我的纪录？？
克洛斯：什么纪录？天生妄想？
简单：对。
简单：70.5小时。
简单：……
简单：不敢相信。
菲力：少将竟然深藏不露，佩服。
维斯：队长这几天都在忙远次级星的事，并没有去娱乐厅。
简单：？？那是谁？黎明星号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比我厉害的人？
黎诺：确实不是我。
佩顿：！！！！噢，叶桉！
简单：谁？
克洛斯：新来的？
……】
叶桉收回视线，把脸别到另一侧，咬了咬下唇，内心禁不住腹诽，这些天才都是小孩子吗，竟然时刻盯着游戏纪录……
黎诺关掉光脑，凝着叶桉绯红的耳朵，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伸手越过叶桉的头，从另一边掰正他的脑袋，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煞有其事说：“现在又多了一个我留下你的理由。”
叶桉睨了眼肩头的手臂，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我还等你问另外的理由呢。”黎诺失望地摇了下手，果然不能指望叶桉主动接续对话。“第一个理由，你是我救回来的，我得对你负责，第二个理由是你出乎意料的聪明，第三个嘛…”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成功吸引叶桉的侧目。迎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灰色瞳孔，他笑眯眯地说：“第三个是你很好看。”
叶桉脸部的肌肉仿若冻住了，转眼间融化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有点后悔对此产生好奇，“少将，这个玩笑不好笑。”
黎诺悻悻咳嗽了声，小声嗫嚅：“我是认真的。”他迅速跳过这个没有逗叶桉开心的玩笑，清清嗓子说：“你是想住我的休息室呢，还是单独一间？”
叶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点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好吧，单独一间。”黎诺发觉叶桉越发冷酷，立即见好就收。先前他正准备睡觉，公众频道收到@他的消息，一看才知道叶桉已经出了虚拟舱，以破纪录的成果。
认识以来，叶桉总是用冷冰冰的丧气把自己裹得严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与之相反的东西。这种发现，好像幸运女神的青睐。于是他忍不住想撕开更多，挖掘出更多有趣的惊喜。
到舰员休息室，黎诺低头操作光脑开通叶桉的权限，嘴上嘱咐道：“舰员休息室比较简陋，需要你自己花时间布置，或者你可以直接找机器人管家，说明你想要的风格，它会帮你设计好一切。”
叶桉垂眸捏着手指，无所谓地吐出两个字“都行。”
“好吧，那不耽误你休息，玩了几天游戏，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来找你吃饭，你的体能太差了，我制定了一份健康计划，明天开始执行。”黎诺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句晚安结束今天的陪伴。
叶桉没急着进休息室，定定望着黎诺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少将，R级病毒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