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垂下头，手指搓得发烫发痛，羞愧和自我厌弃的浪潮淹没了他。
接着一只手钻进视野，分开他绞在一起的双手，用力拉起他。叶桉趔趄了一下，被迫跟上少将的脚步。
少将的手很有力量感，掌心有粗糙的枪茧。他抓得很紧，硬硬的茧硌着掌心，晃动间有一种痒痒的感觉爬上心头。
叶桉不知道少将要把自己带到哪，或许是想私下教训他，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改造人欺负自然人，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我还算自然人吗？
“好了，这里是我的休息室，现在你可以说说为什么攻击我，哦不对，是为什么对我发脾气？”黎诺抱着胸，认真地看着叶桉。走来的一路，他反思了下与叶桉的短暂相处，确定应该没有过错的地方，何至于要遭难呢。
叶桉怔了怔，神色郁郁，脸逃避似的别过去。一张办公桌挤入眼帘，桌上摆放着一盆鲜艳的花卉。他对植物研究不多，说不上名字。桌后的椅背搭着一件黑色外套，旁边的柜子挂满了勋章和怪趣的模型。
黎诺顺着叶桉的目光转头，发现他似乎对橱柜里的模型感兴趣。虽然不是时候，他还是取来模型，操纵机械尾搬来两把椅子，面对面坐好，将模型放置于椅子弹出的透明案板，按下背后的核心，语气燃起一丝兴趣：“这是在多伦星淘到的小玩意，你看，它会变换出一百八十种形态。”
“叽咕——吱吱呀——”
叶桉面无表情地盯了会模型，抬眸看向黎诺。刚才还严肃的少将，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欣赏模型变换，好似一下子变成充满童趣的少年。他屈起手指用骨节按了按眉心，兴意阑珊地挪开眼，对上一旁探头探脑的机械尾。
机械尾整体覆盖着圆润的银白金属，尾身有一节节轻微凹陷的断点，末端灵活地转来转去，像一条不安分的猫尾巴。察觉到视线，铿地一声，猫尾巴炸毛成一柄杀气十足的刀鞭，泛着寒光的尖刺嗖地窜到他眼前。
叶桉脸上毫无波动，眼皮都没眨一下，凝着它好奇的打探。
“别吓人。”黎诺弹了下机械尾，把它收了回去，歉意地说：“抱歉，它嵌有智能芯片升级的机械意识，有时候有点恶趣味。不过你胆子好大啊，竟然不害怕。”
叶桉落下眼睫，手指一根一根扣在一起，语气不温不火：“我倒是希望它能贯穿我。”
“吱吱——”
黎诺一顿，收起模型，空间瞬间安静下来。无言注视了片刻，他啧声道：“我们回归到最开始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发脾气？我觉得该发脾气的是我吧，如果不是你出言戳破我的伎俩，爆炸不会发生，我会成功拿回星核，逮捕海盗。”
叶桉下意识想道歉，触到少将探究的眼眸，吞咽下嘴边的话。他默了会，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哂笑：“我以为改造人道德标准应该很高。”
黎诺闻言身体向后靠了靠，手背撑着脸，笑着揶揄：“你对改造人误解有些深啊。事实上不管是改造人还是芯片人，情感阈值都很宽泛，反倒是地表的自然人，情绪监测器极其苛刻。其实我不太理解你们为什么不接受智能系统，长期维持高规格的情绪标准，不累吗？”
累啊，所以想死。叶桉没有把话说出来，视线移到旁边的模型上，嗓音越发冷漠：“用机械替代肢体，用智能主机操控意识，不如直接当机器人。”
黎诺若有所思地颔首：“确实有研究将人类意识直接转移到机械上，毕竟人体是脆弱的，但碍于人权伦理，改造人也不允许过多地替换机械，实施起来颇多困难。”
看来少将是个机械狂热爱好者。叶桉默然，没由来的倦怠忽然袭上心头。为什么我已经脱离情绪监测器，还要进行无聊的社交。
他抓了把头发，指尖一下落了空。原来他的头发很长，不太想出门理发，就仍由它自由生长。因为手术而剪得紧贴头皮的发丝，他还没有习惯。收回落空的手指，继续绞在一起揉搓，他淡淡道：“少将，我该回去了，很感谢你对我施予援手。”
黎诺摇了摇头，拆开他揉得通红的手，轻轻抚摸指腹，帮他缓解不适，嘴上笑眯眯说：“不行，我们无法保证你体内的星核是否会对周遭产生影响，你必须留下来接受监控，直到我们确认无恙。放心，黎明星号不亚于你居住的索伦星，在这里你自由地享受一切，还可以星际旅行，你想去第五星系吗？那里有颗玫瑰星，盛产红色矿石，非常漂亮，或者——”
“我不想。”叶桉打断他的话，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呼吸变得急促，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色，眼珠烦躁地撇到一侧，“你们想要星核，拿去就好了，我接受任何手术。”
黎诺一愣，抬手按住叶桉的胸口，一下一下地顺气，耐心解释：“依照伽耶丽的猜测，爆炸的能量波激活了星核，碰巧跟你撞到一起，与生物电形成闭环，如果强行剥离星核，你会因为失去供能而死亡，当时为了救下你，只能将星核留在你体内，经过二十多次的能源释放，你现在几乎和星核共生，要是——”
“我不介意。”叶桉再次打断黎诺的话，嘴唇有些发抖，目光却坚定无比，“我不介意死，拿走吧，求你。”
黎诺抿了抿唇，安静片刻，摇头道：“生命至上，我不能这么做。”
叶桉着实崩溃，好比求生心切的人掉进正在蓄水的山洞，眼睁睁看着水漫过头顶，攫取所有氧气却无能为力。他一把抓住黎诺的手，整个人莫名激动起来，“是我，是我要求你这么做，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决定吗？”
黎诺拍了拍他的手背，困顿地说：“你想死吗？为什么？”
为什么？死亡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吧，是人就会产生死亡的念头，死亡才是人类最终的归宿。
叶桉没说话，身体极度疲惫，刚才一刹那的奋起耗尽了全身力量。这一刻由衷地感到深切的无力。他松开黎诺的手，叹了声气，虚弱地说：“少将，你是个好人，请答应我唯一的心愿。”
黎诺皱起眉梢，覆上被叶桉抓握的皮肤捻了捻，面上浮现为难的神色。第一次有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星际罪犯，也会孤注一掷寻找生命的出口。而刚刚获得新生的人，却一心求死。
“或许是星核融合中异常放电，导致你体内的激素紊乱，这是伽耶丽的失误，我会要求她重新为你检测，安排情绪修正手术。”
叶桉拉住欲离开的黎诺，嘴角牵扯出难看的弧度，低声道：“我拒绝，少将，我不想当改造人，不想自我蒙蔽，我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黎诺重新坐下，视线落到叶桉苍白的手背，唯骨节处晕开一点红色。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去过白色矿物盐覆盖的星球，盐湖中心析出红色结晶，只有那一小片，格外引人注目。
叶桉缩回手，十指交叉盖住骨节，指腹缓缓地摩挲。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片扇形阴影，把漠然的眸色遮得严严实实。
“我想你误会了，情绪矫正并不属于改造人范畴，这只是一项稀疏平常的手术。”黎诺沉吟道。他不禁怀疑索伦星的生物常识教育是否过于欠缺。
“是吗。”
黎诺深吸口气，握拳敲了敲额角，尝试换个疏导方向：“很冒昧，我从索伦星获取了你所有的资料，了解到你的工作是飞行器维修工，我有认识的伙伴热衷于维修改造，他认为将一个破损的物体修复成完美的状态非常有成就感，我可以在星舰上给你开辟出一块维修空间，或者我邀请你加入后勤维修工程师，黎明星号大部分时间都在太空巡航，维护工作体量其实很庞大……”
叶桉等待少将说完一连串的话，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回：“只是工作，人怎么会喜欢工作。”
黎诺梗住，手也不自觉交叉在一起，弱弱地解释：“我发现你经常超出规定工作时长，要是不喜欢，为什么逗留工作间？”
叶桉抬起头看向黎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他想少将是个不错的人，对一个糟糕透顶的家伙都给予足够的耐心和宽容。“我不知道，在工作间和在家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离开工作间，你可以约上好友喝酒聊天看电影，最近依斯莱斯的新电影上映了，听说很值得一看，看完电影，你们可以去参观环球飞行大赛，有机会获得冠军勋章和签名，回到家或许你玩大冒险吗，你玩到多少关了，我这段时间太忙了，关卡落后很多……”
少将真是个精力旺盛且分享欲极其浓烈的人。叶桉忍不住自作多情为他感到心累。
“我话太多了吗？”黎诺说着说着，注意到叶桉眼神涣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叶桉放空了会，视线聚焦到黎诺脸上，顿了顿说：“然后呢？”
“什么？”
“看完电影，获得冠军勋章和签名，游戏通关，然后呢？过了几天，我会忘记电影内容，冠军勋章和签名会搁置在某一处成为废弃品，游戏通关会变成一堆无用的数据。”
黎诺懵了，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反问。他身边都是最出色的改造人和芯片人，大家的意志都是一致的，死亡和存活的意义从来不在他们思考的范围内。他收紧双手，不知所措地反驳：“可你享受到了过程，中间经历的快乐是真实的，日后回忆同样会感到幸福。”
叶桉扯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快乐的回忆只会反证当下的失败。人们并不会在乎飞行器组装过程中的绞尽脑汁，留下过程的痕迹反而是种瑕疵，过程是最没有价值的存在。”
“但是我们不能忽略过程的重要性，过程是组成一切的碎片。”
“任何事物的最终结果都是消亡，恒星也终将坍塌，何况生命，有没有碎片，都不会改变结果，不是吗？”
“没有过程，那生命的存在岂不是毫无意义？”黎诺一言难尽地蹙起眉头，发觉自己似乎掉入了对方诡怪的逻辑陷阱。
叶桉似笑非笑地说：“是啊，生命毫无意义。”
黎诺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几经变幻，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