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对不起，对不起……”
“天啦我干了什么？小叶，快跑吧，快跑，真的对不起，妈妈爱你，无论如何请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没关系，没关系。
叶桉猛然睁开双眼，泪水浸湿的灰色瞳孔出现模糊的重影，深处漾着梦魇过后的心悸。骤然的炽白光亮刺得眼睛一疼，他条件反射地阖上眼。
脑海里残留的培育员妈妈撕心裂肺的画面如鱼入水彻底隐去。叶桉呼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抠了抠身下恒温硬质的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消毒水的味道，四周仪器滴答滴答地发出声响，隐隐约约的人声交谈和智能语音，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如坠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失败了？
为什么他能从爆炸中存活下来？还是说现在存活下来的，已经不是他了？
叶桉心下慌张，连忙坐起来，不停地抚摸身上的每个部位。头，眼睛，手臂，身体，四肢，确认都是实打实的肌肉触觉。他松了口气，双手搭在膝盖处，肩膀没了支撑坍塌了下去，视线虚焦落不到实处。
人声越来越近，医疗室门打开，一个绯红色长发的女人走进，右手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臂端着烧杯，径直走到工作台放下，转身时发现沉睡许久的人竟然醒了。
“噢，你醒了？”她面露惊喜，快步走到床前，张开双手，围着叶桉上下左右仔细观察，殷红的嘴唇不住地喃喃：“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叶桉像是被惊吓到，身体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眼珠跟着女人的手势移动。片刻他做了个深呼吸，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忿忿地质问：“谁让你救我的，谁允许你救我的，谁同意你用我来彰显你了不起的医疗技术？”
女人被抓得生疼，立即启动仪器将叶桉拉开，揉了揉肩头，蹙眉道：“你知不知道你险些被炸成碎片，是我将你身体拼装起来，请对救了你命的医疗官尊重一些。”
“呵。”叶桉冷笑，五指掐进掌心，语气刻薄地说：“我有让你救吗？没有经过个人同意的改造手术是违法的，我一定会起诉你。”
女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脸颊憋得通红，连拍了好几下胸脯。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作为联盟最出色的医疗官，所获荣誉和赞赏数不胜数。如今却被自己的患者说要起诉，还有更荒谬的事嘛？
她缓了缓气，机械手在床面用力点了两下，怒道：“首先我并没有对你进行改造手术，对你施展救援，不过是因为星核意外融入了你的身体，其次你真的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人。”
叶桉盯着女人愤然离去的背影，泄掉了一身力气，手心一片滑腻。他抬手按住胸口，蓬勃的心跳敲打着手掌，厚实的力量彰显着生命力。
星核？哈，好大的玩笑。
“你无法想象我们救了一个性格多么糟糕的人，他竟然对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医疗官大发厥词，简直不可理喻。”
看着气呼呼的伽耶丽，黎诺莫名想笑。他抬手捋顺伽耶丽颈前翻折的发丝，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严厉批评这个糟糕的人，让他向你道歉，可以吗？”
“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权力，并且我认为你也会遭到他的攻击。”伽耶丽不以为然，如此糟糕的家伙，即使是维克斯星最招人喜欢的黎诺也讨不到便宜的。
黎诺哼哼两声，欣然接受了这个挑战。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形，笑说：“你等着接受道歉吧。”
距离海盗小队丧心病狂的爆炸已经过去三个月。事后清扫爆炸现场，黎诺意外发现星核附着在人质的心脏上，不仅完好无损，连对方的心脏也还在跳动。于是他将男人带回黎明星号，请伽耶丽尝试是否能将男人救活，实在不行，至少得剥离出星核。
之后他鲜少待在星舰。虫Ⅲ星失去星核，稳定磁场是件麻烦的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一回来便收到伽耶丽对男人的抱怨。
那个不想活的家伙，性格似乎有些棘手。
“少将。”
黎诺噙着笑，朝医疗室助手点点头，来到男人身边，发现对方躺得松懈，双眼却紧闭着。他疑惑地问：“不是说他醒了吗？这个点又睡了？”
助手放下手中的实验，摇头叹息道：“应该没睡，自几天前醒来，他一直是这种状态，对外界刺激无动于衷，不配合不拒绝，仿佛一滩死水……”
黎诺摸着下巴陷入沉思，目光在男人身上来回打量。身高比他矮一些，体型瘦削，脸颊凹陷，长了一副非常精致的五官，要是体脂上去，应该会更好看。
他眉头一挑，伸手捏住男人的鼻子。几分钟过去，对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但是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咦~
黎诺心生好奇，俯身撑开他的眼皮，光线落到瞳孔上，呈现出一块亮斑，像一颗无杂质的烟灰色宝石。男人的视线没有对焦，对身上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黎诺松开手，拨了拨他的长睫毛，凑到耳边含笑说：“你的修复手术非常复杂，伽耶丽为此花费了巨大心血，可你不仅不领情，还责怪了她一顿，导致她现在非常难过，连最爱的红丝绒蛋糕都没有兴趣了。不管怎么说，伤害一个善良女孩的心，是非常不应该的对吗？”
男人的睫毛浓密，微微上翘，听到话后，眼珠开始转动，牵动着睫毛一起颤了颤。他又忍不住伸出手指拨动。下一秒，长久紧闭的眼帘缓缓掀开，睫毛扫过指腹，有一点麻。
叶桉斜斜瞟了眼过分靠近的少将，盯着上方惨白的舱壁发了会呆，然后慢吞吞地撑起身体。
“你准备去向伽耶丽道歉吗？需要我帮忙吗？好吧，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我带你去吧，她现在应该在餐厅，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你喜欢吃什么？我们的厨师善于制作各种美食，一定有你喜欢吃的……”
这人是话痨吗？叶桉手不自觉搓了搓腿侧，很想捂住耳朵屏蔽少将的声音，一路上对方的嘴没消停过。他是怎么做到不需要任何反馈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程序设定吗？
“伽耶丽。”进入餐厅，黎诺大声唤了声餐桌边的女人，远远地朝她抛了个得意的眼神，对身边的人说：“她喜欢红丝绒蛋糕，你可以拿个蛋糕送给她。”
叶桉古怪地瞥了一眼少将，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他在女人面前站定，旁边有几双灼灼的注目，其他位置用餐的人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这令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并不想感谢女人为自己付出的心血，甚至心生怨怼。只是理智告诉他，对方是出于好心，出于人道主义，不应该平白承担自己的怒火。对医疗官发脾气，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行为。
“抱歉，那天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医疗官，值得所有的赞美和感激。”
话说完，叶桉心里一松，这几天压在心头的巨石挪开了。他微微俯首，没等对方反应便转身离开。
“欸你去哪？”黎诺眼疾手快拉住他，将他带到餐桌前坐下，点了下桌角的绿色按钮，指着光屏说：“顺便用个餐啊，听说你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光靠营养液是不行的，要试试牛排吗？伽耶丽，他现在可以进食牛排么？”
“可以。”伽耶丽瞄了眼神情麻木的叶桉，努努嘴，看在对方道歉还算诚恳的份上，决定勉强原谅他。“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这绝对是个奇迹，谁敢相信维持一个星球运转的星核能与自然人融合在一起。”
“确实。”黎诺认同地点点头，把机器人服务员送来的牛排放到叶桉面前，凑到耳边，煞有其事地说：“这三个月我并不都在星舰，你知道我连续收到二十多封死亡通知，心情有跌宕起伏吗？你真的是个奇迹。”
叶桉没有反抗少将的摆布，一动不动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牛排。忽然靠近的呼吸打在耳廓上，存在感着实无法忽略，也就听进了对方的话。他缓缓抬起头，眨了眨眼，舌头搁在牙齿之间，用力地咬住，试图止住胸腔翻涌上来的怒气。
原来过去三个月，他至少有二十次的死亡机会。
如果善良的医疗官有必须救人的职业天性，那么身边这个喋喋不休自以为是的男人凭什么？他以为自己下达救人指令很正确很了不起吗？他知不知道，在人命都无法自主决定的时代，能遇到如此完美的死亡机会有多难得？下一次，下一次，还要带着镣铐生活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灾难？
叶桉握紧拳头，紧紧地压住胸口，鼻翼如同拉风箱剧烈地鼓动，本就瘦削的脸庞因紧咬牙关而出现明显的凹口，眼眶浮起一圈红色。
黎诺发觉他的不对劲，覆上肩头抚了抚，关切地问：“你怎么呢，身体不舒服吗？”
这一碰，就像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像腐朽的闸门，再也关不住汹涌的洪水。长达十五年的情绪监测器压制住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汇聚到叶桉的拳头上，最后冲向了还在关心他的少将。
“队长！”
“少将！”
起伏的惊呼化作了一盆冰水，朝叶桉兜头泼下，瞬间熄灭了熊熊的怒火。他心底一片冰凉，瞳孔骤缩，眼神怯怯。视线从被击飞出去的少将，转移到自己的拳头上，仍惊魂未定。
过去他无数次因为体能远低于索伦星的平均指标，而被社区心理健康委员会强制充能。现在竟然能将一个身经百战的改造人砸到墙上。因为那个什么星核吗？
叶桉下意识把双手绞在一起，指腹不停地摩搓，下唇密布齿印，鲜血将唇色染得越发红艳。他的脸上充满躁动的后悔和歉疚。
“为什么？为什么？”黎诺揉了把脸回到位置，难以置信地注视叶桉。被一个孱弱的自然人，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毫无防备地击飞出来，虽然这种重击程度不算什么，他依然感到了莫名的羞耻。
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
“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吗？”
叶桉哑口无言，来自四面八方不太友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因为你多管闲事，因为你破坏了我的死亡计划，因为你富余的善良让我活了下来。
听听，这叫什么话。他并不知道我想死，他只是出于最基本的良知救活了我，而我却恩将仇报。
我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