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召唤了我。”那声音竟然回应了她。
宋芒心中惊疑不定，嘴角扯出点弧度：“那你变个身给我看看？”
残渊内沉寂一刹那后，人声才再度响起：“你的关注点实属奇特。你就不好奇你为何能召唤我？”
宋芒：“你说。”
“我在此地沉睡千年万年，受你的笛音感召，这才醒来。”
宋芒眸光微闪。
她修炼天赋不佳，修为垫底，除了比凡人突出的耳识之外，再无任何特别。
在残渊的际遇已经超出了她过去十几年人生的经验范畴，此刻又来了道如此怪异的女声。
上千年的老祖宗，竟是她能召唤的？
想到师姐神魂碎片中闪现的画面，宋芒暗暗告诫自己：修真界波谲云诡，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宋芒定了定神，学着师姐平日里的淡然模样，不动声色。
“你倒是镇定。”女声飘渺，在虚空中荡出浅浅的回音，听不出喜怒。
“你既然出现，应当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宋芒试探。
“你要不先猜猜，我是什么。”
师姐正昏迷不醒，宋芒没心情陪这老祖宗玩猜谜游戏。她一言不发，蹲在曲心竹身边，小心翼翼用灵力查探师姐体内的状况。
老祖宗明显未料到自己被宋芒晾在了一边，道：“怎不回话？”
“难不成回了话，你就能助我们逃出去？”宋芒漫不经心道。
“看你表现。”
宋芒呼吸微顿，手指稍稍蜷缩，脑中念头飞转。
师姐说过，残渊是神殒之地，一片死寂。除了怨灵，别无它物。
什么人能在此沉睡这么久？
侥幸存活的修士？残渊不为人知的守护者？
索性往最夸张的方向猜。
宋芒抬眸，看向虚空，一字一顿：“你是神。”
四周安静得能听清她和师姐的每一道呼吸。
“我猜对了，是么。”见老祖宗半晌不回应，宋芒轻声道。
“不全对。”女声轻轻一叹，“我不是神，只是遗落的一缕神念。”
宋芒心脏怦怦直跳。她只是最底层的修士，神的存在对她而言太过遥远，是典籍里遥不可及的传说，是凡人仰望的九霄之外的奥秘。
神念：“没想到你修为不高，却挺有胆识。”
宋芒话语中多了丝恭谨：“你真愿意助我师姐离开么？”
她着重强调了师姐。
残渊崖壁一直攻击师姐，她不免担心这缕神念也不给师姐机会。
“遇见我，是你无上的机缘。你却不问天机，不问修行，只问你的师姐？”
宋芒神色未变：“天机不可泄露，修行需靠自身。相比起来，此时对我而言最为迫切的，是带师姐出去。”
“若我能助你改善阻塞的经脉呢？”
宋芒闻言不禁心跳加速，就听神念又道：“代价是任你师姐在残渊自生自灭。”
“不可！”宋芒急道。
神念其实只是一丝念识，当然做不到替人改善经脉。方才那般询问，只不过是考验。
它并不意外宋芒的选择，又问道：“你可知晓你的笛音有何特殊？”
宋芒思忖：“格外对你胃口？”
“……那倒也没有。”神念默了默，认真解释，“道心最为纯粹的乐修，可以听见天地之音，和万物对话。所以你的笛声能穿透残渊迷障，将我唤醒。”
宋芒：“我？乐修？”
只有成功筑基，正式步入修行之人，才能初步选择自己的修道方向。她不过区区练气初期，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摸到，怎么就乐修了。
乾元宗乐修甚少，宋芒对乐道一无所知。
连师姐的神魂之中，也几乎没有乐修相关。
“乐道考验修行者的悟性与本心，对气海经脉等资质没那么看重。”
宋芒眼睛微微一亮，就听神念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看重。你的经脉条件放在乐修里也算是极差的那一批。”
宋芒闭眼。
“但你不必太过气馁。你经脉阻塞，实乃耳识过强所致。若耳识如洪水汹涌，便会压迫心神，使流转之气息难以畅通。上天赋予你绝顶的耳识，便收走了你经脉的顺畅。
“世人常叹上苍无眼，然则天意自有权衡。每个人皆有其所长与不足，此乃天赋之理，或许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而在别处却难以如愿。”
宋芒怔怔听着，目光不禁落到师姐身上。
曲心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宛如冬日凝结在窗棂上的冰花，随时都有可能碎去。
乾元宗众人皆知，师姐天赋卓绝，悟性、意志、心性无一短板，修为一日千里。难道正因如此，命运才安排她遭此大劫么？
不。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师姐沦落至此，分明是被奸人所害。
宋芒攥紧了拳。
“你应该已经明晰今后的修炼方向，我便点到为止。”神念道。
宋芒眨了眨眼：“你也是乐修么？”
“你是想问曾经的神？真神万法皆通，无道不修。”
宋芒思索一瞬，问：“我们该如何离开残渊？”
“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出路？”
宋芒蹙眉看向崖壁，沉声道：“但是师姐扛不住。”
“有我在，残渊不会攻击你们。”
宋芒不禁大喜，转念又意识到不对，神色微凝：“你，要做什么？”
神念没有隐瞒：“在你师姐体内蕴养。”
宋芒惊道：“不可。你要来就来我体内好了！”
师姐之躯已经千疮百孔，若是再来一道力量，如何承受得住？
“你目前太弱小。”神念道，“你师姐虽然修为尽散，但好歹曾修至化神，一身天赋奇佳，有飞升之望。只可惜……”
原来，师姐曾有希望打破这个世界无人飞升的桎梏？
宋芒心中抽痛，低声问：“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样吗？”
“我不是神，只是一缕残念。自然不知。”神念道，“放心，我不会危害你师姐，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醒来，你们就当我不存在。”
宋芒尚有许多疑惑未能解答，神念却不再理会，钻入曲心竹体内，残渊再次恢复寂静。
宋芒目不转睛等待片刻后，与睁开眼的曲心竹对上了视线。
“师姐你醒了。”宋芒语气急促。
曲心竹神情有些恍惚，坐起身，长睫轻垂，掩住明净的眼眸：“师妹，方才发生了什么。”
宋芒将与神念的对话一五一十交代，曲心竹听得微怔。
“师姐能察觉神念存在么？”宋芒轻声问。
曲心竹稍稍颔首：“残破的识海里多了一个白点，应当是它。只不过，神殒只是遥远的传说，宗门典籍中记载得十分模糊，我也不知残渊中还有沉睡的神念。”
宋芒也一直怀疑神念所言是否为真。但她奈何神念不得，只能眼睁睁任由神念作为。
不免有些懊恼。
“师妹不必担心。”曲心竹直视宋芒双眸，“我能感觉出它并无恶意。”
师姐眉眼间似霜聚雪，说话嗓音清冽如泉，整个人一如既往宛若那高山上的冰凌。但话语背后的安抚之意，又是那么温柔。
没想到还要师姐反过来安慰自己，宋芒挤出一抹笑：“那就好。”
“师妹走吧，看看这次能否出去。”
宋芒点了点头。
她看着曲心竹缓缓起身，长袖垂坠飘逸，宛如轻云浮动。哪怕满身脏污，也无损她周身气质，依旧透出不染尘埃的高洁。
宋芒既心疼又酸涩，只希望那抹神念没有欺骗她们，师姐这次真能顺利离开。
崖壁已不在视线内，宋芒凝神听了听它的方向，循声而去。
又一次与师姐并排而行，宋芒视线落在地面，余光却一直黏着师姐的衣角。
真好，鲜活的，生动的师姐。
宋芒抿了抿唇，就听曲心竹语含歉意：“依神念所言，师妹耳识过人，我此前却并未察觉，白白浪费师妹天赋多年。”
宋芒忙道：“乐修并不常见，乾元宗又非乐修门派，自然不会查探耳识天赋。再加上，我也有所隐瞒。”
她曾因耳识血流不止，以为这是缺陷，自然不敢暴露。
“师妹可知世间的乐修门派？”
宋芒刚要摇头，忽地想起琳琅所言，便回道：“我只知玄音阁。”
“几年前，我曾与玄音阁几位长老一同对抗妖邪。她们作风清正，道法高深，且……”
曲心竹未说完，便被宋芒打断：“我不去。”
这是宋芒第一次打断师姐所言。
话音刚落，她亦是愣了下，眼睫心虚扑闪，指尖攥着衣角。然后咬唇道：“抱歉，师姐。”
“但我不去。”道歉归道歉，宋芒意愿不改。
她知道，师姐是为了她着想，希望她能去一个大宗门潜心修行。
师姐自身遭遇困厄，第一反应却是帮她考虑出路，宋芒自然感激。
但师姐并非音修，定不会前往玄音阁。师姐这是要同她分道扬镳了。
“为何？”曲心竹侧眸，凝望宋芒，“玄音阁是最适合你的门派。”
宋芒轻咬唇角，心中酸胀，不去接曲心竹的目光：“师姐认为，杀妻之人品性如何？”
曲心竹眉头轻蹙，虽不知宋芒为何跳跃话题，仍答道：“令人不耻，应当偿命。”
“那师姐安排我去一个杀妻的门派，是想让我学什么呢？”
想到要和师姐分开，宋芒语气中泄露两分委屈。
曲心竹怔了怔：“师妹何出此言？”
“好友曾对我提起，数月前，玄音阁主差点杀死她的凡人妻子。”宋芒一脸鄙夷，“我看不起这等小人行径，我才不去。”
当时崔琳琅只是随口提及此事，空暇时闲谈罢了。且流言大多无根无据，虚虚实实，真伪难辨。
宋芒听罢，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她刻意表现得如此愤慨，不过是为了在师姐面前表明不去玄音阁的决心。
曲心竹不知此事，一时有些怔愣，微颤的长睫好似也染了霜雪。
“好友与我谈论此事的那个晚上，正是外门大比的前一晚。师姐……当时还出现了，提醒我和好友注意阵法寒气。”
宋芒那时以为，师姐早就忘了她，此番提醒纯属同门之谊，不含私交。
曲心竹轻轻颔首：“我记得。”
师妹的曲声太过悦耳，如梦似幻，曲心竹远远听见，不禁也被笛音感染，循声而至。
但偷听她人谈话委实不妥，所以她只保持在能听清曲声的距离。后来经过，发现那处寒气过盛，便出声提醒两位师妹。
“那，师姐还要让我去玄音阁吗？难不成学习阁主杀……”宋芒心知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胡搅蛮缠了。
她绞着手指，余光偷偷瞥向曲心竹。
不料正好撞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眸。
宋芒顿住，未说完的“妻”堵在了喉间。
曲心竹眼睫轻眨，挪开视线：“师妹不愿，便不去。”
她知晓宋芒心性纯善，定是因为担忧她安危，所以不愿前去修习乐道。
但宋芒待在她身边，对宋芒只会有害无益。
如今的她，不仅护不了师妹，反而只会拖累……
“除了玄音阁，世间还有别的乐修门派。”曲心竹道。
闻言，宋芒嘴唇紧抿。见前方视野中出现一面灰黑崖壁，方开口道：“师姐，到了。”
曲心竹一步一步走近，果真如神念所言，没再受崖壁寒气攻击。
见师姐神色安然，宋芒暂时将先前的分歧抛在脑后，喜道：“师姐，我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曲心竹不禁又一次伸手抚上心口。
她这颗心能融合最黑暗最肮脏的怨灵，她的身体却能蕴养最干净最光明的神念。
岂不是太过矛盾？
她能确认，怨灵的确是怨灵。但，神念真的是神念么？
神的传说太过久远，以至于这世间很多人都不再相信修道者能成神成仙。
不管多么惊才绝艳的修士，到达渡劫境巅峰后，都无法突破瓶颈，最终身殒道消，归于天地间。
当前世上仅有的几位渡劫境大能，无一不是隐居闭关，不问世事。
包括她的师尊，已数十年没有传出消息。
这缕神念，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是灵物，还是邪物？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