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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04章

温离岸默了片刻,道:“陛下以后说话行事要考虑后果,方才那样的举动,臣是知道陛下性情所以不往心里去,换作别的臣子,怕要吓得回家自缢了。”

祁染道:“不会有别的臣子,朕只有相父。”

温离岸道:“臣不敢独占圣眷。”

祁染本还想再说几句好听的,被温离岸盯到冷冻结冰,张不开口。

他知道这是温离岸和其余长辈的区别——当他无理取闹的时候,长辈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苦苦劝谏,却没几个真正敢拂他意思,而温离岸从不管教他,却总能用另一种无声的语言让他明白,这世间的规矩即便贵为天子也改变不了。

温离岸静静的,等马车里的气氛回归正常,才收回目光。

祁染长嘘一口气。

*

天家车架浩浩汤汤,在日落时分抵达北郊行宫。

祁染让少府给温离岸安排了住处,遥遥望见桃花盛放如初,心里有甜也有苦。

若说先帝留给温离岸的是一段“踏雪寻梅”的佳话,那么这片明心湖畔的桃林就是祁染心中属于自己和温离岸的独有记忆。十年间,他让人把林子里的梅树全部拔去换成桃树,扩大一遍又一遍,种成连绵成海的三十里桃花。

一到春天,此处景色宛如仙境。

可祁染感到遗憾的是,无论景色再美,世人都不会像看到梅花就想起温离岸和先帝祁煊之间怡如鱼水的感情那般记住他与温离岸的感情。

他也曾命题令才子吟诗作赋,但这些造出来的东西,纵辞藻华丽却毫无内涵,在民间传着传着就销声匿迹,而他还从回来复命的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形象在民间一塌糊涂,什么荒嬉国政,什么痴傻懦弱,俨然是温离岸的拖累。

他对温离岸的情感就这么变成一种可笑的暗恋,却在深宫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成长到了应该结婚的年纪。

*

天家号角吹响,春日祭祀开始。

皇帝下田地扶耕犁。

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结束后,宴乐开场,宗室之臣觥筹交错欣赏歌舞,后宫女眷游玩林间,各类活动如投壶、骑射、放鸢、登高,参与者不计其数。

祁染坐在高台至尊之位,右边是与皇室联姻的众多外戚侯爵,左边是司空司徒等宗室王族,而萧太后坐在高台侧位,与皇帝一同接受四方贺礼。

酒过三巡,琴瑟和鸣。

一列清新高丽的粉绿颜色进入席间,是各位王公大臣家尚未婚配的女子。

女子有说有笑的,只道从曲水流觞处过来,因词赋才艺难分高下,要请皇帝和太后评判。

萧太后悦然:“甚好,本宫正愁席间无趣,请卿等一一报来。”

祁染视若无睹。

萧太后咳嗽一声,侧过脸瞪祁染。

祁染应付道:“好,好,就依母后所言。”

首先登场的是司空府长女蔡氏,抚琴唱词,歌喉宛如春日黄鹂。

萧太后点头:“曲美,人更美。”

祁染的目光却离不开温离岸。

温离岸坐在左侧第一列与永平王齐肩的位置。

永平王按辈分是皇叔,封地广阔,拥兵过万,在祁氏宗族有很高的地位。这个人不喜权斗,早早就放弃争夺皇位到封地过安乐日子,所以才能成为五王入关之乱的血洗之中唯一没有被温离岸除掉的亲王。

对于这份不杀之恩,永平王还是很感激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温相,本王听说萧氏看中的皇后人选是胡连舟的长女。”永平王道,“唉,前面这几位纵然好,却只是抛砖引玉,可惜。”

温离岸道:“温某不敢议论天子家事。”

永平王道:“如果连温相都不敢议论,那本王只配去明心湖垂钓。”

温离岸道:“王爷取笑。”

永平王笑道:“不过本王知道,此时温相的心思不在这宴会,而是在那千里之外的锦州,是也不是?”

温离岸不做应答,手执那一柄锦羽扇,轻轻摇放胸前。

场面歌舞升平,不见波澜。

一场跨越干里的权力更迭却在暗中汹涌。

*

雨夜,惊雷劈裂天空,锦州刺史府邸灯火通明如白昼。

地方官吏踉踉跄跄闯进来,大声呼救。

“刺史大人!不好了!鹄县出事了!”

胡连舟披着一件睡衣来到公堂,揉了揉眼。

多年以前他的身段还能称得上矫若游龙,走路似带着疾风,可现在他体态臃肿皮肤松弛,多年纵欲已让他丢失猎人的警觉。

“怕什么,几个刁民,要闹就让他们闹去。”胡连州斥道,“等他们的那几双草鞋走到京都,婉儿都当上皇后了,谁还敢翻我十年前的旧账。”

官吏拜倒在地,哭诉道:“这次的情形不同以往,百姓联名血书不听抚恤,是里正带头告到县衙的。”

胡连舟道:“那就压住。”

官吏汗颜:“属下无能,没压住。”

胡连舟道:“抓几个人审问,审出破绽。”

官吏抬起脸,眼里布满血丝:“连审数日竟然毫无破绽,幕后主使一定对案情十分熟悉而且对公文流程也了如指掌。”

胡连舟唉一声:“事已至此你们哭爹喊娘也无济于事,回去洗洗睡吧。”

官吏面面相觑,半信半疑退下。

胡连舟到底是为官多年颇有些经验,只消三两句话稳住属下,回到府中,一手调官兵把守州界防止消息上报,另一手派心腹之人连夜去探听消息。

直到消息传回,这位称霸一方的雄主才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寻常案件的发生都要走一定的流程,在事情上报到朝廷之前,只要疏通关键位置的几个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来,拖延到原告放弃为止。他胡连舟就是利用这一手段摆平了十年来络绎不绝的状告。

然而这一次的案子不同寻常。

在联名血书递交县衙的那一刻,远在京都的三省几乎同时收到通报,时差之短,绝非八百里加急的人力所能为,而在县官跑来向他报信的时候,中书省和侍中省已经草拟好文书,通过五花判事定了他胡连舟的罪。

胡连舟的额角滴落一粒豆大的汗水,啪嗒,砸在纸上。

朝中能有如此干净利落的手腕的人,他只想到一个。

“你要过河拆桥就别怪本刺史不仁不义,在地方这十年本刺史可不是吃白饭的,有萧太后支持,本刺史就算没有兵符也能和你斗上一斗。”胡连舟阴冷地笑了笑,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温离岸。”

*

“温相。”

一声敬称穿过舞乐。

萧太后看皇帝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生不悦。

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为保住祁染的帝位才不得不隐忍多年,眼见温离岸即将失势,她灵机一动,觉得此事歪打正着,是她在众多王公大臣面前树立权威的好时机。

温离岸抬眸,右手轻转羽扇覆在左臂之上,不卑不亢。

萧太后的目光锐利如刃:“温相是先帝唯一的托孤大臣,染儿尊你为义父,他的婚姻大事还得多问你的意思。”

温离岸颔首:“听凭太后定夺。”

萧太后笑道:“那便好。”

“相父……”祁染期待着温离岸替他否掉婚事,却听如此回答,心凉了半截。

天子的意愿像一团空气,轻飘飘的,在萧太后和温离岸的交锋中被无情忽略。

正是这时,花瓣扬洒,一位身轻如燕的绝色女子跃入场中。她水袖飞舞,连带花瓣随风旋转,一对剪水明眸含情脉脉十分动人。诸女长袖漫舞,无数娇艳的花瓣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迷醉。

众人如痴如醉地看着女子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呼吸。

席间议论纷纷——“久闻镇南侯锦州刺史胡连舟之女有沉鱼落雁之貌,不想真人竟比传说还更美。”

温离岸扫了一眼。

“她叫胡婉儿,是镇南候锦州刺史胡连舟之女,皇帝可还喜欢?”萧太后看着温离岸,唇角勾起一丝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微笑,“皇帝,让你的相父看一看,她可配得上祁国皇室?”

祁染怨道:“方才不理朕,这时又来问朕,朕说什么都无关痛痒。”

萧太后自以为赢了此局,根本不顾皇帝想法,笑着端起酒杯与众同饮。

永平王看了看温离岸。

温离岸坐在觥筹交错的丛丛人影里,端起面前的酒盏,独自一饮而尽。

*

“胡大人,这是温相赠你的送行酒,好让你安心上路。”

锦州府门口陈列刀兵。

胡连舟隔着一条门缝向外看,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骑在马上,提着一壶酒等他。

秦朔望看到门后影子,淡淡道:“胡连舟,欠人的债总是要还的,当年家父屈死你手,如今我替他报仇雪恨来了。”

胡连舟道:“你是谁?”

“我乃鹄县县令秦铮之子,秦朔望。”秦朔望道,“家父在为百姓伸张正义的半路上被你谋害,可惜你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个世上总还会有人记着你的罪行,也总会有人终有一天能置你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