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核考毕，孟今随一众弟子走出，四面瞧了眼，众人皆离得她远远的，目光有如视猛虎，她并不在乎，独自走到告示栏前，直到人群离散完，打量起上面的告示。
“一代礼部大使因公殉职，值得每个人铭记他的名字……”她踮脚揭下最高的一张告示，一眯眼，心道原来如此。
当日晚，她径直走去礼部。
寒南山分工明确，军部明律令，教育部育才，礼部掌日常开支，今日礼部当值谿睢师尊，瞧见孟今，远远摔了个大跟头：“你……你怎么来了！”他仿佛见着什么洪水猛兽，颤颤巍巍扶稳官帽。
孟今做事从不拖沓，开门见山，将告示在谿睢师尊眼前展开，道：“我父亲死了，见不得我受委屈，我只有一个要求，跟我二叔公分家。”
分了家，至少能先划分界限，日后免些缠着来求她，也好要回以前被他们拿走的灵石。
“这……”谿睢师尊有些犹豫，眼神躲闪。
“怎么，不愿意？”她挑眉，“还是说，我父亲不值得这要求。”
“不不不，怎么会！”谿睢师尊一听这话，险些给这位小祖宗跪下，又思及与孟渊往日情分，叹气道，“行，好说，我答应你便是，回头就上报。”
孟今却是道：“现在就报。”
他指着孟今说不出话，说来惭愧，现在寒南山上下都将她列入了黑名单，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连一面也不愿见她，如今倒好，被人拿着老父亲戳肺管，他哪还敢说什么，手中拂尘一扬，一缕白烟就飞入了身后阵法中。
谿睢师尊清了清嗓道：“行了，明天消息就到了，赶紧回去吧。”
他抬头，一瞧眼前哪还有人，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目的达到，孟今转身回府，同时计划着趁谢青晏还未找上她时跑路。
日如流水，次日她被薛翎叫醒，一早声如洪雷：“小姐，今日是入考最后一天了，您不去了吗？”
啊……
我一个万人讨伐，被一众逼死的大魔女，还要去考试？
孟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
“虽然您……”她一咳，“虽然您菜得弱鸡，但是入考只要一开始就必须要坚持到结束的，咱们虽然连卷子都没做完，但不能认输啊！最后一天了，就算最后会被刷下来，气势上也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
耳畔嗡嗡作响，挂着薛翎的叨叨，她随意抓了两把头发，头痛地走出门，心想得找个法子恢复灵力才行。
她站在半身镜前，盯着镜中唇色惨白的自己，微微启唇：“我还有几年可活？”
身后薛翎忽住了嘴，低头沉默漫长，许久不语。
空气中陷入死一般寂静，多时，她抬头小心看向孟今，相顾无言，眼眶也不由酸涩起来，咽了咽喉道：“肖医师说，若无良药医治，最多......只剩一年。”
她站在镜前，身段高挑而纤细，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镜中自己。皮肤白，便是白得渗人，薄薄的一层似是一触即破，而憔悴的面色下，干裂的唇瓣微微泛紫，与淡紫色瞳眸相称，别有韵味。
孟今了然。
“二叔公不知道？”
提及此事，薛翎便不住撇嘴，“谁叫您死活瞒着他们，非说自己只是简单风寒。现在好了，人家丝毫不担心您，反而趁你病要你命！”
她心口微微作痛，迅速自瓶中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吞下，扶着椅子咳嗽道：“肖医师也没办法吗。”
薛翎泪花打转，抬手拭了拭，唯恐触及了孟今的伤心事，声音愈发低了几分，哽咽着摇了摇头。
“肖医师只说，或许您开了灵脉步入修行或许能活的久些，可是您......”她不知想到什么，心情沉重万分，压得头甸甸低下。
“好，我知道了。”似是打破这严肃的氛围，孟今回头，看向薛翎，“放心，我会想办法活的更久些。”
云山巍峨，白浪磅礴。
此番壮景，让孟今无意间回想起上一世的同一天，那时她拿得笔试状元，科科满分，堂堂破纪录，出门时瞧见的，也正是这一幕。
可惜，她从来不是什么天才。
相反，她是连最蠢笨的资质都比不上的普通人。
第一天才，人们茶后佳话，一个词一句轻飘飘的话，寥寥四字，就这样带过了她的半生，不过是她跑得比别人更快，更久，付出了比他人多出上千倍的努力而已。
第一天才是她，亲传弟子是她，斩杀邪佛是她，十恶不赦是她，毁天灭地亦是她。孟今摇摇头，不知是不是睡的太久，分明并非太久远的记忆，却花了许久才记起。
直至下午，三考结束，弟子们如洪流般涌出考场。与此同时，寒南山内，午睡方醒的圣君平白打了个喷嚏。而今日，他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圣君是出了名的“迷信”，这事儿放眼整个昭阳仙府无人不知。
众大臣静待他发声，无敢抬头。
殿内安静如死，他坐在玉椅上一声不吭，蓝长老叹了口气，心道我就知道没好事，熟练地掏出一盒签，递了上去：“圣君今日要试试手气吗？”
圣君目光一亮，旋即抓起签筒，在胸口前摇晃，嘴里低吟咒语。半晌后，他屏气凝神，双目紧盯，猛地抽出一根签，展眉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今天我会走财运！晚上就给我安排牌局！”
“……”
众臣汗颜之际，殿中央的八卦阵紫光乍起，将人刺得双目失明。
“怎么回事？！”
一道闪光撕裂大地，如雷霆乍响，毫无征兆地冲破房顶，将整个寒南山震得一晃。阵中央风云变幻，此前从未有过如此突如其来，圣君惊得瞪大双眼，盯着八卦阵中央缓慢漂浮出的一块紫色水晶。
紫光淡去，他正色一咳，理衣端正神容，伸手将水晶抓在手心。圣君闭眼默了半刻，蓦然睁眼，“怪哉，怎么会这样？”
卦象显示，今年的寒南山试炼，须要孟家三小姐参加。
朝堂上非议不止，臣员们面面相觑，掩唇私语，皆是皱眉摇头。
这孟家三小姐并不出名，若非谈起她那些年偷过的东西，有人甚而没听过她的名号。
寒南山统一称她为三小姐，乃是因他已故父亲孟渊，上任礼部大使，因公殉职，众人皆会尊称其一声为“大人”。大女儿夭折，二女儿失踪，如今整个寒南山，只剩下孟今一位后人，众人对其多关心照料，总会为她多想一分，怎想此人实在可恶至极，偷烧抢劫无恶不作，寒南山之上无一幸免，起先还因她年纪小包容作罢，不时有人上门关照，乃知她变本加厉，众人碍于对她父亲的尊重，不将起收捕法网已是仁慈。
此人不知悔改，甚乃狡猾多端，败光了孟老头留给她的遗产，圣君赐发的赏金，又将家父房子抵卖，落得个流落街头的境地，包养男宠三千，只为千金掷美人一笑，简直丧心病狂。
败光了人缘，渐渐地，此人也淡出大众视野，以至于她在自家二叔公手里是生是死也无人在意。
“今年的人选可是已定？”圣君问。
首列大臣玄曩师尊上前作揖：“回陛下，上个月就已经定了。”
“今年共十人，晏、肖、杨、沈家各两人，林氏，张氏，李氏等余，另二人则是人间修士里抽取的。”
“怎会这样？”圣君眉头紧锁，摸着胡茬，“既已选定，八卦阵这又是何意？”
“怕是不妥啊！”底下有人壮起胆子，“这位孟姑娘，不就是......不就是……”他话不敢言。
蓝长老也忙附和：“是啊圣君。这内门试炼人选都是在第一堂考试中排行前十名出类拔萃的弟子才有机会参加，且不提这个孟姑娘今日不仅连笔试都没做完......”是了，这位三小姐，可谓是随性至极。”
圣君却难以听进，一心牵挂八卦阵，闭眼仰头，沉思道：“不得了不得了。”
“本君看这孟今，倒是不简单。”
他一抬手，神色严肃：“罢了。”
“传令下去，今年的人选改增为十一，传令孟家三女儿！”
......
“圣君传令——”一道响亮的吆喝声穿破云霄。
四周乱作锅粥：“圣君来了，圣君来了！”
“圣君怎么来了？”
孟今扫着门口落叶，心头本就烦躁，将扫帚扔了去：“无事不登三宝殿。”
“孟家三女儿接令——”
门外喧哗传来，传令之人将声音拉得老长，不过转眼，沿路数百口人齐跪大门前，皆低着头无敢仰视。
“增孟今为今年寒南山第十一位挑战选手，明日一同前往寒南山待命，孟今接旨。”
“什么？”话音刚落，一行人几乎同一时间瞪大了眼，齐齐望去孟今的脸，更是难以置信。
她？她？？就她？？
少女面颊白皙，不曾抬头，面上更是波澜无痕，似乎这叫人惊掉牙的消息于她而言举足无重，目光始终沉静，似乎没有破绽。
一个偷劫抢掠样样精通还好色的草包，不仅连笔试都没考完，什么狗屁没天赋资质差，这人根本就是连灵根都没开，活脱脱一个啥也不会的平术之人。
到底凭什么啊！
薛翎脸上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她戳了戳孟今，“小姐，他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圣君不耐皱眉：“你就是孟渊的三女儿……小三？”
孟今呛了一口，撑地的拳头隐隐作痛。小……小三？
薛翎惊慌万分，压着声音朝孟今道：“怎么办小姐，您是不是犯什么事，要被砍头了？确定没念错吗？您不是连笔试都没有考完？好诡异……”
孟今看去一眼，眸色冷淡不语。
众人胸闷愤恨，气极捶胸，却见自伊始站在后方一言不发的孟今突然开口：“不去。”
“......”圣君的眉毛抽了抽。
一剪金黄色长袍越过人群，停在跟前，勾起了她某些遥远的回忆。孟今始终未抬起头，俯跪在地，那张脸却已经浮现在了脑海中。
“孟今？”圣君低头而视。
“是。”
“你敢违抗我的令？”
孟今答道：“小女不敢。”
“那你......”
“不去。”
“......”
“还有。”孟今抿了抿干涩的唇，“多谢圣君提点，臣女不叫小三。”
若是此时上世，她定然会为自己考核入选而欣喜若狂。
圣君凝视着她，眉头压紧。
“臣女记得，寒南山每年试炼自愿参与，是您定下的规矩。”孟今伏礼道。
圣君哑口无言：“是这么个理......”
她不卑不亢：“既是圣君自己定下的规矩，强制不得，会适得其反。”
圣君沉默须臾，明显不悦：“你，抬起头来。”
孟今一愣，身旁的薛翎连忙推了推她。她默然抬头，四目相对一刻，圣君眯了眯眼，明显出了会神。
“怎……怎么了圣君？”有人大胆问。
圣君摇摇头，只是闭眼：“无事，今日未仔细审看，如今我瞧，孟家小女竟有些眼熟。”他想到什么，不等他人追问，一缕透明金线自袖中飞出，绕住孟今的食指。
圣君打量着孟今，逐渐带上几分审视：“你，是孟今吗？”
那双眼睛从兴致缺缺变得锐利，褪去伪装，锋芒难掩，似逼问，似怀疑，更似压迫，如同深夜里的鹰，令人不适。
孟今静坐不动，埋在阴暗处的脸无甚表情，冷淡得异常，好似勾不起她一丝兴趣。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她，似有一股无形魔力操纵。薛翎低着头，不敢多言。
圣君脸色漆黑，察觉到她的犹豫，直勾勾凝视着她的脸，如要将她灵魂盯穿：“回答我。”
孟今闭上眼，对方的指尖散出金光点点，正化作流动细烟飘来。
她若记得不错，此乃一道能辨真伪的印术式，只是自记忆中，他已是很久不用，如今却又为自己再见天日。毋庸置疑，一旦她撒谎，印术将会在触发的瞬间绞杀其首级。
孟今垂眸默然，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本以为对方只是心生怀疑，却不想做到如此决绝，心道有些麻烦，却也想不愧是他。
十年相伴，真心相付，却换污蔑追杀，赐她死无全尸。
没人比她更了解此人，他的狠毒，他的卑劣，表面的公正与内心的邪恶。
圣君脸色变幻，逐渐染上不耐：“我让你回答本座。”
只是可惜，圣君老儿，姑奶奶回来了。
是矣，她已然全神贯注，准备抢救自己的脑袋。
“还是说……”孟今看清他的嘴型，
你不是真正的孟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