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郡守，明日，我们再去村中走走吧。”吃饭时候，棠陵咽下倒数第二块小酥肉后提议道。
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每天去趟下沙村似乎也是必行功课。
昨晚半夜下了场雪，下沙村门口堆着村口一段路上扫起来的雪，混着枯黄的杂草和肮脏的尘泥。
雪堆叠的地方正在大红灯笼下，灯笼轻轻晃荡，未见光照散发出来，却悲悯地洒下怜惜。
棠陵和沈燧进入村中，由记性极佳的沈燧领着丢三落四的棠陵去寻村长。
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是村长，而是从村长口中问出与本案可能有关的其他人住址。
青石板路上的积雪融了些，路面滑滑溜溜的，曾经有过摔倒经历的棠陵走得很小心。
沈燧步履沉稳，说话时却停下了脚步，“喻姑娘，你觉得是这村中的人痛下杀手吗？”
雪天路滑，沈燧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摔倒，但是驻足暂停一定不会。
棠陵笃定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村里人，但是肯定是乔叔宏认识的人。”
沈燧心中亦持有同种看法，但他想听听棠陵的见解，特别是棠陵的口气十分肯定，“喻姑娘为什么这么肯定？”
棠陵心一虚，登时心里塌陷了一块儿似的。
她那么肯定是因为招回乔叔宏的魂，他誓死不肯告诉她到底是何人将他杀害，那就说明他们一定认识。
并且，因为某种原因，乔叔宏对杀人凶手非常维护，宁肯自己枉死。
可是，棠陵不能这么回答乔叔宏，她长脑袋又不是为了显身高。
棠陵神态自若，脑海里不断回忆着之前参与过的血案里，县令仵作们说过的话。
“因为发生了血案，凶手之所以杀害死者无疑出自那么几种原因。要么为情，要么为财，要么寻仇。”
棠陵小脑瓜子一转就转到了支持自己论点的地方。
“乔叔宏由寡母抚养长大，身上能有几个钱？若是不相识的人杀害他，那就是为钱。可他没有钱，而且不相识的人杀害他，何必大费周章把他分尸成几段呢？”
棠陵用疑问句式，显得自己的论断极具说服力。
棠陵觉得自己此刻的聪明机智程度大概和戏台子上忘了唱词编着唱下去的戏子简直不相上下。
沈燧眼神犹陷沉思中，“我还有一事觉得奇怪。”
“既然都分尸了，凶手为什么不把他抛到水里去呢？比起山上，村人要上去砍柴的山上，难道水里不是更不容易被发现吗？”
丢到水里好像的确更便捷。
凶手分尸既有泄恨的缘由，也有泄恨的成分，而且后者通常大于前者。既然都分好尸了，为什么不把它们丢到水中？
这下沙村的村人都要上山砍柴用作烧火的用途，丢到山上，指不定就被人发现了。
而且，果然被发现了。
棠陵半是胡诌，半是符合情理地道：“下沙村村民打渔为生，村里人对水应该不能再熟悉。抛进水里，似乎省时省力，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对渔民来讲，其实才更容易被发现吧。”
“喻姑娘说的对。”沈燧赞同道。
沈燧心中忽然冉冉上升一股喜滋滋的自信和愉悦。目前为止，棠陵的推断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和清锁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是一样聪慧的。
沈燧望向棠陵的目光忽然脉脉温情，漆黑的瞳孔中泛着空濛濛的深情和欣赏一并融化的清光。
在棠陵注意之前，沈燧就慌忙挪过了视线。
下沙村是个小小渔村，绕村口流过的河流中泊着近十条小船。
真将分尸后的残骸抛进河里，就如曝于天日之下那般无所遮掩。
关于抛尸河流，曾经阅读过的数百年前的记载飘至沈燧脑海中，他道：“喻姑娘，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前朝的史书。”
棠陵道：“哪一朝？”
喻棠陵活了千年，见证过不下十来次的改朝换代。
“哪一朝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要讲的那件事。”
沈燧缓缓地道：“某朝末年，取而代之的新朝屠杀前朝皇室，杀了以后就把他们的尸体扔到水里去。后来，皇城百姓吃条鱼，从里发现了人的指甲。”
棠陵瞬时眉头紧锁，表情如几欲作呕般涩然，“够了，够了，够反胃了。”
沈燧几分讶然，“我讲的吓到喻姑娘了？”
他原以为棠陵见多了尸体，某些还奇形怪状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但是，棠陵这般几欲作呕的表情却叫他清醒地认识，棠陵她纵使见惯了尸首和遗骸，也依然心存畏惧。
他的棠陵姑娘，为人爽直坚韧，却也是个如流水般柔弱的女子。
她应该穿上绫罗绸缎，她要梳整齐的发髻簪着琳琅珠玉，她要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应该这样被人疼惜。
沈燧想着，注视棠陵的目光更温情，对棠陵的喜欢更深几分。
棠陵捏捏自己耳朵，道：“倒也不是，就是听了之后两只耳朵都像被灌了冷气一样难受。”
“山上有人在砍柴。”沈燧环视附近，瞧到了山上绿林掩盖下有人在砍柴。
下沙村在连绵起伏的山脚下，山都不高，是一座座矮山。
沈燧问她，“喻姑娘，我们这次去问村长哪一户人家？”
棠陵专心致志地想着疑点，只看前路，“乔老六和乔阿贵家，还有空的话叔再去趟乔叔宏隔壁邻居家。”
杀人凶手必然是乔叔宏认识的人，熟人痛下杀手无非为情为钱为报仇。村长只提过老六和阿贵以及叔宏隔壁那户人家。
棠陵和沈燧再次拜访村长，请他带路一起去乔老六家。
村长德高望重，他带着棠陵沈燧两个外人到老六家中，乔老六周全地招待，特意吩咐其妻烧水沏茶。
老村长毫不客气地坐在老六家主座上，喝茶剥花生，浑似这家的一家之主。
棠陵和沈燧道过谢，落座于老六对面的两把红木制椅子上。
乔老六家境殷实，本人脸上虽和村中大半人一样刻着海风欺凌的印记，但是展现的态度却十分亲切。
他一笑起来，棠陵便分神地想，这眼睛上的褶子应该能夹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蚊子吧。
老六笑起来，笑容却十分和蔼，“人家说，谣言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你们也是听了风言风语过来的吧。”
棠陵和沈燧一时答不上话。
老村长手上剥花生，嘴里嚼花生，扔壳的空当瞥了瞥老六，神色中流露出看透一切般的清明和诸事了然于胸不看破不说破的睿智。
“老六啊，你别多想。村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人家只是来查查案子的。凡是有些嫌疑的，要么可能知情的，都要来问一问。我这不也被盘查过吗？”
“我真没多想，老村长。正好您在这里，我也借机表表清白。村子里再有人说什么，我也管不了，可是至少在村长您这儿，我得是清白的。”
村里飞短流长地传着什么也好，村里巷道里的风言风语也毫。老六瞧上去，似乎都不在意。
他竟像叙说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般的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和乔叔宏的娘真没什么。我既有一房妻室，前年还讨了门小的。”
老六侃侃而谈，“这世上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坏的牛。我那房小的，年纪轻……我都有两个女人了，再去外面勾三搭四，不是要累坏自己吗？”
棠陵心里暗骂，“老不正经的，一把年纪了还搁这讲带颜色的料子。”
在座的只有棠陵一个未嫁的姑娘，这群肉眼凡胎的凡人那么认为，那么她不是也是。
棠陵觉得无比尴尬，竭力绷住一丝不苟的神情。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五岁了，何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老六向棠陵和沈燧递去期待回应的眼色，“你们说是不是？”
沈燧点点头，棠陵跟着他敷衍地应和。
老六言语耿直，“我要真和乔叔宏的娘勾搭成奸是为了什么，为了玷辱自己的名声，还是折耗自己的身体？”
“但凡是个脑子没糊涂的，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六抚掌道，“你们说我讲的是不是这个理？”
棠陵无奈，只得敷衍地点头称是。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言语未见多高明，但是和他说话，就不得不对他有所回应。
老六举起手来，做个起誓的手势，中气十足地道：“我和乔叔宏的娘，苍天可鉴，清清白白，真的什么都没有。”
棠陵和沈燧对望一眼。
沈燧仿佛看出棠陵的踌躇，替她开口问道：“那，乔叔宏死了，伯父有什么看？”
老六蓦然一抚掌，激动地道：“他死的好啊。”
老六嗓门吊起来，不意叫口水飞溅了几滴，“乔叔宏这人，在下沙村的名声差得跟粪坑里的粪一个样。”
“你们听老村长说说，是不是这样。”
老六摊开两手，转眼望向主座上的老村长，“老村长作证，别说这村里没几个喜欢他的，不给他白眼看都是客气的。”